夜读 | 周慧:去一个城市
创始人
2025-11-17 23:46:50

图 IC

曾经两三次坐火车经过武汉。最早是绿皮火车,半夜过江,轰隆声巨大,我拨开窗帘,趴在中铺看漆黑里微茫的江水;后来是高铁,停站时看到站牌才知道是武汉,开出时想记住一些,但没有记住,提起武汉仍然一无所知。

相比其他没去过的,或同样经过但未停留的城市,我总觉得武汉很微妙。多年前我结识过一个武汉的女子,她身形娇小,脸极美。二十几年过去,我仍清晰记得她的眉眼,浓郁又清雅。她在华强北拿电脑周边寄到武汉,我那时卖内存条,我俩相识便觉得投缘,她不像拿货的,我不像卖货的,都是困身浮萍。她得知我能完全听懂又能模仿时,便对我说起武汉话,在嘈杂的电子市场里辟出独属我俩的秘园。

她比我大三四岁,那时我已是大龄,一心想找男朋友,她心气高,想出国。她渐渐很少拿货。我去过她租的房子,居民房里隔出的木板间,她住在厅里的隔间,木板没有上漆,毛刺刺的,还好有半个窗,正对着深南路,来往车声巨大到随时要冲进窗。她在等着什么,爱情或更好的工作。不久后,她找我借钱,说一周就还,八百元。她腼腆而处处体面,开这样的口很难。

两个月了她没有还,我就找她要了,那时八百元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数。她又过了半月才给,约在华强北傍晚的路口,人又多又疯, 两次把我们冲开。她连声说对不起,不是故意不还,是真的手头紧。后来我们就失散了——不是散,而是失散。要钱让我羞于联系她,她被催可能也让她羞愤。当时间长到能抹去羞愧,也能生出无法抹去的尴尬,我们就此失散。我对她感到抱歉,很多年后才后悔,没有这八百元,我的生活不至于缺损,但也许是她人生里关键的那根稻草。

我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最后一个字是“艳”,她不喜欢这个字,我喜欢。我记得最后一面,边走边回头喊“拜拜”,她美得那么明艳,璀璨的灯瞬间失色。那是二〇〇一年。

不久前我因事去了一趟武汉,打消了和在另一个城市上班的敏一同前往的想法。我没做好游历武汉的准备,我只待两天,把事情完成就回。从武汉站下高铁,打车到江汉区的酒店,敏说:“你现在正在前往我以前住的附近。”到了酒店,我开窗拍一小段视频给敏看。敏说:“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我小时候是在汉正街长大的,我那时读书的小学叫新安街小学,就是差不多汉正街的尽头,然后再往前走,大概十多分钟就能到这个位置,就是你拍的红房子这里,小时候我们经常到这里来玩,只是那时候红房子没有这么干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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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没事,我想去汉正街走走,看看以前在小说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也一窥敏小时候长大的地方。敏说汉正街没必要去,那里没落了,变了。他希望我去江滩,江不会变。他说:“你现在出门的每一步我都走过,嗯,童年时走过,长大了也走过,少年时走过,青年时走过,每一步都是。”

下雨,我以为顺着人潮就可以去到江边,但去江边的人很少。在我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看到宽阔的台阶,登上去,江水一寸寸显现。江面比想象宽阔,江水浑黄,水流湍急,浪有节奏地冲刷着石砌的江堤。岸边保留了一些芦苇,几株杨柳树。想起我年少时端着饭碗到长江大堤上吃的那些傍晚,也是有芦苇、杨柳、江浪、轮船。

当十四岁的我端着饭碗站在江旁时,十七岁的敏在几百里外的下游,在我现在脚踏着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十五码头,小时候我偷着抽烟,那时岸边堆着很多砖,我早上不吃早餐,和同学凑钱买烟塞在砖缝里,放学后就在江里游泳,我外婆就经常到岸边喊,敏敏,回去吃饭了”。我让敏用武汉话重复他外婆的话。

我按下语音键,对着江面喊:“敏敏,回克七饭了。”发给敏。敏发来一段语音,三十九秒,中间有一些停顿,一些哽咽:“我都不敢相信,我外婆要是知道,我有一个这么喜欢的人,她会,她会怎样地开心。”

“他的故乡是她的异地,她喜欢谁,风就把她吹向那里。”他随后在一首诗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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