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笔下的姑苏,那是个梦一般的地方,使人沉醉,忘记老去。有人亲切地唤它故乡,有人背上行囊追逐梦想。无数人带着梦来到这里,无数朵花盛开又凋零……
寒窗外暮色渐瞑,烟雾弥漫,避掩了远方群山,迢迢思绪像飞絮游丝般飘忽不定,过往回忆悉数湮没在风尘之中。读到萨拉·蒂斯代尔的诗集“命运是一团风……红叶在风前飘飞远离,在风起后的时刻,我们已相遇”时,我阖上眼。穿过梦境的缝隙,又回到了姑苏……
向前慢慢踱步,不惊动一草一木。可沿旁不断后退的粉墙黛瓦提醒我,我回到了小时候经常在此喝糖粥,吃梅花糕的平江路。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缝隙里探出茸茸的青苔,像是时光绣上去的暗纹。临河的店铺大多还闩着门板,唯有茶馆的老板娘在开张,卸下门板,露出明亮的堂屋。她并不着急,动作慢得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她的一抹倩影,倒让我想起温庭筠的“人似玉,柳如眉,罗幕翠帘初卷”。是啊,不急不慢的生活态度,正是老一辈苏州人的生命底色。
回头,被那簇拥过来的绿吸引。河水是稠绿的,静静地流,几乎看不出涌动。但把目光停驻得久一些,便能看见那墨绿的缎子上,被船公的橹划开一道道纤细的、亮晶晶的皱纹。那纹扩散开来,轻轻吻着岸边的石基,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一艘手摇船“欸乃”一声驶过。不像唱给人听,像是唱给这河、这桥、这老房子听的。
倚着一座名为“思婆”的小桥,看对岸的人家。木格花窗半开着,窗台上摆着几盆茉莉,开得正细碎,喷撒粲粲馥郁。不比《幽兰赋》里“吐秀乔林之下,繁华九畹之中”的兰花逊色。有老人在窗内不慌不忙地侍弄着他的鹩哥,那鸟儿忽然清脆地叫了两声,倒把这片静谧衬得愈发深了。我忽然想,几百年前,是否也有一个女子,在这样的清晨,倚着这同一座桥栏,望着同一条河水,心里想着远方的人?那时的水波,是否也这样柔,这样缓?
阳光渐渐有了分量,斜斜地穿过岸边的苦楝树,在石板路上筛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游人渐渐多了起来,街巷里浮起笑语。那先前深沉的静谧便悄悄隐退了,匿到了屋檐的阴影里,匿到了河水的最深处。
我忽然明白了,平江路的美,或许并不全然在于它的“古”,而在于它的“慢”。那是一种骨子里的从容,是河水千年如一日的流淌,青苔不慌不忙地生长,猫儿安然地打盹,老人日复一日的晨练。它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茶瓯,珍重地收藏着一种正在别处急速消失的时间。
光线最先知晓时间的秘密。
太阳西行的脚步快了,那光不再是纯粹的金色,而是揉进了些许橘粉。它变得绵长,将万物的影子拉得细长的,一道道温柔的墨痕,勾勒出姑苏的轮廓。远处高楼的剪影在日光里,一层叠一层,最后被天边的霞火点燃,镶上一道流动的、熔金似的边。云朵是这场谢幕演出中最慷慨的画家,它们从玫瑰紫、赭石红,一路泼洒到鸥灰,色彩在每一秒里都在流动、交融、变幻,直到最后一道光芒被地平线吞没,一曲悠扬的乐章,终结于一个悠长而满足的休止符。
白昼的喧嚣,便在这宏大的退场中,悄然落幕。
夜色是从老阊门城墙里开始蔓延的。墙根的暗影,屋角的深翳,它们像涨潮时的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汇聚、融合,最终吞没了所有清晰的线条。世界变得模糊而柔软。最初的星子,是胆怯的,在漆黑天鹅绒似的幕布上,试探性地亮起一点、两点,像谁不经意间洒落的银钉。
日头最后一点暖意,终于被运河上的风带走。白昼的喧嚣,似退潮般,沿着山塘街的石板路,汩汩地流向阊门。我站在古老的城墙下,仰起头。
唯有阊门楼上月,夜深犹照海棠根。
暮色最先涂抹上城楼的飞檐。那黛色的瓦当,轮廓在渐弱的天光里愈发清晰,刻满了岁月的纹路。墙体是巨大的条石垒砌的,缝隙里滋长出斑驳的苔藓与顽强的蕨草,触手一片沁人的凉意,那是数百个江南梅雨季沉淀下的淡然。
最后一道晚霞,在天边恋恋不舍地徘徊,恰好为这青灰色的城墙镶上一道即将消逝的金边。运河的水在脚下流淌,变得沉静而幽深,将城墙上初亮的灯火,拼凑成一片片颤动的光斑,仿佛流淌的不是水,是溶化了的星河。
真正的夜,是从灯盏次第亮起开始的。
城楼上悬挂的灯笼,一盏接一盏,被无声地点亮。那光不是刺目的白,是暖融融的、带着温度的橘黄。光线流淌下来,覆在斑驳的砖石上,并未驱散它的古老,反而为那沧桑敷上了一层温润的包浆。光影在砖缝间跳跃、攀爬,勾勒出明暗的交界,仿佛在轻声诵读一部无字的史书。
夜色渐浓,城墙便不再是沉默的巨石。
它开始呼吸。你能听见风穿过垛口时发出的呜咽,像是遥远时代的回响;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腐朽气息,以及从墙根下不知名野花上飘来的、一丝极淡的幽香。偶尔,从运河上划过一艘夜游的画舫,桨声被水波与夜色徐徐放大,又悠悠地传开,更衬得这周遭万籁俱寂。
站在城墙之上,向外望,是霓虹闪烁的现代都市,流光溢彩;向内看,是黑瓦白墙的姑苏老城,灯火零星,枕河而眠。阊门,便成了这古今之间的一个界限,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它用自身厚重的黑影,将外面的喧嚣轻轻推开,又用怀里温暖的灯火,护着内里的千年清梦。
游人散尽,城墙终于回归它最本真的模样。月光如一层薄霜,清冷地覆盖下来,让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它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屹立,与头顶的星辰、脚下的流水融为一体,在时间的长河里,固守着属于苏州的,那份亘古的、优雅的孤寂。
在梦与一切消逝之前,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阳光正好,满满地铺在整条路上,一切都被照得亮堂堂的。而那河水,依旧不言不语,带着它所有的故事,悠悠地,流向另一座桥洞。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片瓦,一滴水,只能把这份被时光浸透的安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