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章咪佳
大家别觉得不适应,现在几乎是一种还原的时刻:午后下了场大雨,天色阴沉下来。美术馆三楼西面的展区,出现了显见的昏暗光线——隔着三、两米不宽敞的走廊,展墙对面就是建筑斜坡立面上镂出来的一排窗户;骄阳天公,这个区域此时会非常亮堂。
这面墙上正在展出1954年,李震坚、周昌谷、方增先、宋忠元老师在敦煌莫高窟中完成的近十幅壁画临摹作品。此刻它们回到了对位的光景——三危山下的莫高窟佛洞,一天中仅有清晨以后的几个小时能获得光照;其余大量的时间,窟内都十分幽暗。
1950年代,洞窟里还没有条件用电灯。这群年轻的画家们用锡纸做反光板,将阳光反射入洞内进行临摹;阳光斜了,就出洞来移动一下反光板。
那么石窟内的壁画、这些摹作的原版就更叫人吃惊了:从一千多年前开始,历代无名的画匠们得是多么迅速、精准地下手,才能每天趁着这点紧张的光源,完成每个洞窟里满墙满顶的绘制。
70年前,中国美院的这批艺术家第一次到敦煌,看到出神入化的壁画,也是这样的灵魂出窍,如痴如醉。
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1.
1955年,在波兰华沙举办的“第五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上,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术学院)青年教师周昌谷创作的中国画《两个羊羔》获得金奖。画坛为之振奋: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艺术家在国际舞台上首获美术类大奖。而同时,中国传统人物画进入到一个新的时代:“浙派人物画”由此正式诞生。
周昌谷当时26岁——谁会想到,仅是在获奖前一年,他才真正确立了自己的艺术方向。他曾在日记中说:“敦煌三月,看到祖国艺术的伟大,思想通了,打消了原来学油画的想法,工具也送人了,我决心献身祖国艺术,我要继承、发扬、创造。”
敦煌三个月的经历,让一批青年艺术家们坚定了自己的中国画创作之路,也直接催生了《两个羊羔》《井冈山的斗争》《粒粒皆辛苦》等“浙派人物”代表画作的诞生。这个转折点上发生了什么?
周昌谷《两个羊羔》79×39.1cm 1954年 图源:西湖艺术
故事的前脉与后续,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壁路薪传”特展中能找到线索:这场集结了103件敦煌艺术藏品及文献的研究展,梳理出一条从“1→N”的脉络。
“1→N”原本是创新哲学范畴的一个提法,认为真正的创新,并非从“0→1”,而是对“模仿”的一种延伸,是从对“1”的学习开始,到“N”的革新。
今天谈1950年代中国艺术界的故事,可以借用这个当代概念的外延:1954年,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和中央美院的11位教师、研究生,组成了新中国首批敦煌艺术考察团;三个月时间以临摹壁画为主要任务的艺术实践,成就了新时代里中国人物画最重要的一次改革。
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2.
一听“临摹”,难免有人轻视。在当下,高清扫描数据能够提供内容清晰、位置校准的敦煌壁画——我们为什么要去看看临摹的作品,还要回到重叠时空的情境里去看?
先讲一张照片。第一个展区“砥砺行”里有一张1942年的合影,在莫高窟前并排站着:从国立艺专(中国美术学院前身)毕业后即加入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的卢善群,西北史地考察团的劳干,以及张大千和他的两个儿子、一位雇佣的小喇嘛。
这三拨人马,代表了当时中国对敦煌展开研究的几个方向,这里仅谈谈两个艺术团队:卢善群所属的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成立于1940年6月,是我国最早由官方组织的艺术文物考察团;团长叫王子云,曾任国立艺专雕塑系教授。
另一位张大千,彼时已是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尤其是他摹古的高超手艺,在民间都广为流传。据说张大千摹仿石涛(明末清初)的山水画,骗过了黄宾虹、陈半丁这样的顶级行家,仿巨然(五代宋初)的《江山晚兴图》,甚至曾被当做真迹收入故宫——可以想见,当得知沉寂了百年、人迹罕至的敦煌,竟然有一座保存有大量古中国绘画精品的宝库,对他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1942年,敦煌莫高窟前合影。左起:张心智、张心德、张大千(扶小喇嘛)、卢善群、劳干 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说回来没有在这张合影上出现的王子云团长,他和团里另外两位毕业于国立艺专的雷震、邹道龙,在1942年上半年到达敦煌站考察,时间上和卢善群这趟接续。
王子云他们到敦煌时,张大千已经带着家眷、弟子等,自费在这里生活了一年。他们先给所有石窟编了号,在这个调查的基础上才开始有规划地临摹壁画。
张大千主要运用的是塔尔寺藏教壁画的画法进行临摹:人物、佛像面部,手脚等重要部分,由张大千负责勾线,次要部分以及上色,由其他画师进行。
张大千素来讲究画面漂亮,他要求助手们考证(可能更恰当的说法是“推测”)出敦煌壁画的原色,再在摹品上涂本色,以此把因年久褪色的壁画加以原貌恢复。那张合影里,张大千搂着的小喇嘛就是他的一位助手。小助手有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调矿物颜料,多是以藏传佛教绘画颜料为配方,色彩鲜艳,饱和度高。所以“张大千工作室”出品的临摹作品,显得比壁画原作要金碧辉煌得多。
1940年代,敦煌壁画的临摹工作尚无法可依,但王子云对张大千的临摹方法有不同的看法,他主张:“我们的目的是为了保存现有面目,按照原画现有的色彩,很忠实地把它摹绘下来。”
这个被归称为“客观临摹”的原则,后来成了中国美院一代代师生前往敦煌临摹的主要方法。保存壁画经历千百年风日侵蚀后色彩有退变的状态,不仅是考古的角度,也是另外一种时间赋予的审美体验。比如北朝时期的壁画,因变色严重而形成了古拙、清冷、狂怪的第二面貌,这是鲜艳如新的摹作会遗失的魅力。
邓白 临摹《莫高窟第423窟西王母赴会图》72×85cm 1954年 中国美术学院藏
3.
这也是艺术顶顶重要的一个部分,很多时候它是一种直觉,一种新鲜的感受力。
其实今天拿着浙派人物绘画,来和老先生们当年的临摹或者敦煌壁画原作比对,未必找得到所谓的答案——“敦煌”在他们创新的画作上的直接表现。还是周昌谷先生那句“思想通了”最有意思,它传达了这种视觉震撼对艺术家一生的影响。
那时候,他们五个都毕业于绘画系,主要学习的内容是西洋绘画的素描、色彩等技法,可能原本都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油画家。
1953年3月,文化部在北京召开“第一次全国艺术教育座谈会”,对艺术教学提出了“继承与发展民族艺术传统”的要求。
1949年,华东分院将原来的中国画科与西画科合并为绘画系,主要以年画、连环画、宣传画和领袖像为绘画形式——那么在1953年国家文艺政策的大背景下,学校决定再次改变教学模式,成立彩墨画研究培训班,这一举措是为了培养彩墨画(当时对“中国画”的称呼)专业准备师资,希望把彩墨画从绘画系中独立出来。于是,刚毕业不久的一批造型能力强的年轻老师们被选为培养对象。
时任中央美院华东分院第一副院长兼教务长的莫朴先生,也是这些年轻人上学时的油画老师。他后来回忆说,“我们把教学中出现的尖子集中起来,搞中国画、研究中国画,组织他们去敦煌、永乐宫考察、临摹,也请一些有造诣的老民艺人来传授古典民间的传统技法和笔墨。”
莫先生提到的这些素描水平高、造型能力强的“尖子”,有李震坚、周昌谷、方增先、宋忠元。这几个名字大家熟悉,就是后来名震全国的“浙派五老”中的四位。只是当时,“五老”还是“五青”,年龄分别是:32岁,25岁,23岁,27岁(还有一位顾生岳先生,当时也是27岁,他比这四位晚几年、于1960年前往敦煌考察)。但是这个岁数,就是他们开宗立派出道的年龄。
1954年6月,在华东分院教授史岩,副教授邓白、金浪的带领下,青年教师李震坚,周昌谷、方增先、宋忠元,与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叶浅予和研究生詹建俊、汪志杰、刘勃舒11人组成建国后首批敦煌艺术考察团。
对华东分院来说,这支美术界的“奥赛”队伍此次壮游,首要目标就是探索新中国的人物绘画:如何在调和外来艺术的同时,运用传统中国画的形式语言,表现时代生活、描绘人民大众。
1954年,敦煌艺术考察团在烽燧前合影 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4.
看得清吗?昏暗中,美术馆西面残损的“唐代壁画”。
当年艺术家们用中西融合的方式临摹表现他们看到的现状,“敦煌唐代石窟里的重彩画,以圆笔中锋线条为基础,千百年之后又破旧。一开始用中国画勾线,画好后做旧。”周昌谷在日记里讲,临完画面的内容,再要画出壁画的漫漶、墙壁的破损等痕迹,他们会用西画处理虚实、块面的方法,展现出彼时壁画的历史感。
现在你可以凑得比较近,看看惊悚的一幕,李震坚临摹的159窟西龛内南侧屏风画“九横死”之“恶兽啖食”:老虎可能经历了矿物颜料氧化,是黑色的,它腰腹收紧、张着血盆大口猛追,前面可怜的人儿惊恐万状,几乎绝望时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老虎,散乱的头发就逆着风全竖立扭动起来了。
李震坚 临摹《莫高窟第159窟(中唐)山中遇虎图》35.7×44.5cm 1954年 中国美术学院藏
表现头发的方法,是在极淡墨晕的染背底上,由鲜明的浓墨线条一丝丝地白描出来,质感像中国古代雕塑里用铁线拗出来金刚力士的冲冠怒发——只是此刻全是恐怖。
不知道李先生临摹时会不会有一样的好奇:如果这里用西洋的写实画法,二维变三维,也许立刻就会失去飞动的张力?
周昌谷 临摹《莫高窟第 217 窟 佛陀波利史迹画》(部分) 1954年87x62cm 中国美术学院藏
很神奇,让你沉浸其中的画面,所有的形状、色彩,都是平面的,没有纵深。你会说,像儿童画?
国立艺专首任校长林风眠先生的有一段话,被贴在这次展览的墙上——在某种意义上,它回答了这个问题。林先生早年在法国留学时就研究过敦煌壁画,后来1940年代艺专迁至重庆时,他应该看过轰动一时的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1950年代初,他开始通过临摹,借鉴敦煌绘画,探索彩墨画的新画法。
这段话是1952年林先生给弟子潘其鎏的信中所写,他提及敦煌的壁画,认为“那是东方最好的美术品”,“我追求这东西好久了,但画起来真不容易,两线之间的平涂,中间色的度数,几乎是人手不能画出来的。”
平涂,颜色一层上去,既鲜活、均匀,还要透气;这种上色法,并不出现塑造立体感的阴影,照样把人画得传情,让观众信服画里的故事正在发生。
度数,把握住颜色尤其是墨色的细微差异,深浅、强弱的比对,都是敦煌画里的精妙。人手确实难办到啊——并且你要注意,一切都是在光线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进行,工程量又这么大,画画的人都得一遍过。
也和儿童画不一样,敦煌的工匠们全然掌握如何把一面墙变成一幅有视觉逻辑的图像:形象的主次,该放在哪里,怎样放好看,而且要让看的人明白。这张“老虎吃人”尺幅不大,高35.7×长44.5厘米,在原壁面上只是《药师经》故事里的“一帧分镜”。更有甚者如254窟《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在2.5平米的壁面上叙述了至少10组情节、21个人物。
方增先 临摹《莫高窟第263窟千佛与供养人》95×52.5cm 1954年 中国美术学院藏
方增先先生说,他们当时进窟,“第一感觉就是色彩斑斓,形象生动,场面宏阔,令人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我们感同身受,盛大的敦煌壁画里,到处是人(神),随时展开故事;尤其北魏到唐五代壁画中,如此众多而气势恢宏的人物画,真叫画家们振奋。
宋忠元先生后来回忆这段经历,其实当时团里有6个人是刚刚毕业,“对传统绘画可以说一无所知,却被这光辉灿烂的艺术宝库神秘的宗教气息所征服,每天进洞虔诚地认真临摹学习。”
宋忠元 临摹《莫高窟第 257 窟须摩提女因缘》(部分), 59 × 103 cm 1954 年 中国美术学院藏
从临摹的过程讲,人的手比眼慢,但比眼要更细致入微,很多眼睛忽略掉的细节,通过上手临摹才能发现、辨识。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段全心琢磨人物“形与神”的过程,年轻画家们从了解历代壁画风格、技法演变开始,慢慢体味画中的表现形式语言。绘画的抒情性,写意精神、收敛放纵的笔法,都给了他们一种新鲜感。按宋先生的话说,敦煌之行是“剃度入门”,从此他们就要一辈子从事中国画了。
他们和祖师爷林风眠先生,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探索敦煌壁画,“敦煌”成了他们创作现代艺术的一个“形式来源”,他们从民族形式中,寻找到了新的出路——这条路又和林先生完全不同。但无论是林风眠的“天国的光辉”,还是后来浙派人物画里,“李震坚的凝重”“周昌谷的浓艳”“方增先的潇洒”……都是从“敦煌”这个“1”起步的“N”。
*特别致谢:壁路薪传:中国美术学院敦煌艺术藏品及文献研究展策展人 赵怡
展讯
壁路薪传:中国美术学院敦煌艺术藏品及文献研究展
时间:2025年8月12日-10月8日
地点: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 3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