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凡达：火与烬》（以下简称《阿凡达3》）国内上映4天票房才4亿元多一点，这对詹姆斯·卡梅隆来说，是有点“冷”的。

要知道，放眼全球，能引领乃至开创一个电影时代的导演，卡梅隆绝对是其中独一档的存在。全球影史票房榜前五的电影，有三部是由他导演的。

而他用了近30年时间，构思、筹划、制作《阿凡达》系列，也是一次电影层面的“创世”。

卡梅隆出席《阿凡达3》中国首映礼，图据视觉中国

但他的“创世”雄心里，不包含同样在模拟微观创世的最新技术工具——AI，甚至非常排斥AI，“我对生成式AI完全不感兴趣，它永远替代不了人类创作”。

可是当看过《阿凡达3》后，会感觉卡梅隆话说早了。这部正在全球公映的最新大作，有一股浓烈的“AI味”，也许，卡梅隆无形中还是把电影拍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壹

不无夸张地说，《阿凡达》的故事是有公式的，即嵌入某个叙事模型，输入个性要求，输出通俗故事。

这一叙事模型是世界通用的“英雄之旅”模式，典出坎贝尔所著的《千面英雄》：

英雄身处平凡的世界，得到冒险的召唤，又拒绝之，因为导师指引，跨越人生门槛，经过试炼，结识盟友，认识敌人，接近黑暗深渊，经受苦难折磨后，终于获得宝剑，回归屠龙，获得奖赏。

代入《阿凡达》系列绝对的主角杰克来看：

他身处阴暗无望的地球，得到召唤：替死去的哥哥执行“阿凡达”计划，化身纳美族人。他不适应陌生的异星世界，又因导师，即纳美族公主奈蒂莉的指引，跨入新的人生。他学习，融入，恋爱，与此同时，人类的虚诈和贪婪愈发膨胀，终于发生冲突。

至暗时刻，杰克觉醒成为魅影骑士，带领族群回归屠龙——与上校为代表的士兵开战，最后的奖赏是弃绝肉身，彻底成为纳美人。

第二部，杰克为免殃及族人，拖家带口迁徙海洋。他们面临诸多挑战，必须重新学习海洋生存规则。海洋部落是其盟友，更是导师。与此同时，捕获图鲲以求不老精髓的人类狩猎者和上校为代表的复仇者，逼近他们。

战争再度爆发。杰克长子战死——这是黑暗深渊，全家齐心协力（家人团结就是宝剑）屠龙，守住家人。

第三部也能套模型，人类义子“蜘蛛”有呼吸危机，必须接受“召唤”：送他去科学营地。蜘蛛等年轻一代颇为抗拒，杰克和母神爱娃为导师，海洋部落和图鲲为盟友，敌人是重新归来的上校和摒弃爱娃的灰烬人。

黑暗深渊是杰克和蜘蛛被抓，纳美人将有灭顶之灾；宝剑是养女的信仰之力，助力全家在大战中转败为胜。最终上校身死，善存恶消，全家团圆。

三部曲都能代入英雄成长叙事模型。当然，套公式不可耻，《星球大战》《哈利·波特》、漫威电影及各类商业大片、畅销小说，但凡英雄史诗性质的故事，都可以嵌入此模型。

模型只是第一步，还要辅之以创作者的个性表达和具体要求，方为成熟的剧本。

具体到《阿凡达》系列：

第一部，卡梅隆强调个体的身份转变和价值认同，辅之以地球和异星的史诗景观；

第二部，他突出家庭的羁绊和族群的对立与融合，并要求世界观从陆地、森林，扩张到海洋；

第三部，既要有个体身份、家庭羁绊、族群对立，还要突出精神信仰的背叛与重生，世界观不能横向扩张，就纵向加深，增加风之部落、海洋生物和人类城市。

当然，每一部都还要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

只是，代入模型——完成故事骨架，个性调试——填充故事血肉，这不正是要AI工作的流程吗？

你可以试着要求AI，用《千面英雄》的 “英雄之旅”叙事模型，加上爱与救赎、战争与和平、信仰与背叛等主题，输出《阿凡达4》的剧情。

不到1分钟，AI就能产出一份故事大纲。一天之内，至少可以创造及格线之上、内容不一的万份大纲。择优选用，或者糅合多份大纲，去芜存菁，《阿凡达3》的后续剧情，简直不要太好写。

当然，现有AI肯定不能完全代替人类编剧；只是就《阿凡达》系列三部曲而言，它们的故事框架及创作逻辑，并没有超出人类既有经验太多，尤其是第三部，是对第二部的重复和变形，完全可以让AI来操刀完成。

故事方面，卡梅隆可能已经败给了AI。

贰

当然，每一个奔着《阿凡达》去的观众，或许都会承认，比起故事，更吸引他们的是《阿凡达》所展示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技术魅力和惊世骇俗的视觉奇观。

毕竟，在各项技术虽已萌芽但并不成熟的2005年（《阿凡达》开始拍摄），卡梅隆就用数字特技、自制摄影机和成熟的3D影像摄影系统，给全球观众造了一颗前所未见的梦幻星球：

近三百米的神秘巨树，耸入云霄；星罗棋布的悬浮山，被电磁笼罩；色彩斑斓的茂密雨林中，随时会跳出光斑熠熠的奇特动植物；成群的类人外星生物，竟拥有独特的思想、情感、信仰和语言。

2022年，《阿凡达：水之道》（《阿凡达2》）上映，潘多拉星球的景观，从陆地、森林与山陵，延展至深邃、辽阔与纯净的海洋，视觉奇观较之第一部，完全翻新。

第三部，主场景依然延续第二部的海洋；新出场的灰烬人部落，像是在火山上搭建帐篷；人类城市只是任一蒸汽朋克城市的翻版；最具特色的可能是片尾决斗的场景——磁场悬浮石，但这也只是像是一个七彩的粒子旋风，搭配极光的合成品。

这些视觉奇观，试问AI能不能做到？

再说《阿凡达》三部曲的视觉进化关系，一是前所未见，二是不砸招牌，三则在意料之中，整体来看，卡梅隆在原地踏步，带给观众的震撼呈抛物线下降。

与此同时，为他所不喜的生成式AI，进化速度又是什么样的呢？

且以Google今年推出的AI视频生成大模型Veo3为例来探究AI能在多大程度上，替代卡梅隆所引以为傲的传统电影工业。

古早的AI视频，大体效果如AI魔改《甄嬛传》的系列滑稽视频，譬如华妃骑摩托，安陵容大战嬷嬷等，画面清晰度低，前后场景割裂，动作不够自然，运镜分外拙劣，尤其人物难以保持一致性，五官畸变，且没有声音。

一眼即假。

初代AI视频遭遇的这些问题，都是日后AI进化的方向。

国内外各个视频模型不断迭代发展，不到一年，清晰度大幅上升，场景和动作趋于稳定，人物不再穿模，五官能够固定，只是画面色彩过度饱和，人物和场景仍然缺乏细节，且不能模拟真实的物理反馈，如光影、风、水、重力等。

AI或实拍，真假依然可辨，但已临近以假乱真的边界。尤其是处理非人物场景，进步惊人。

AI视频生成，威尔史密斯吃面，已经相当流畅自然

直到Veo3这个级别的视频模型出现，视频行业的规则正在被改写。

像一部印度制作的Veo3短片故事，多个镜头里的人物一致性问题完全解决，场景稳定，且轮胎划过地面溅起的水雾完全契合真实的物理逻辑，多个镜头的运镜也可流畅切换远景、全景、近景，就连人物的呼吸对话、开门走路、身体倒影和地面尘埃的光影，都完全等同于实拍。

Veo3制作的印度题材AI短片节选

就是说，2023年的AI视频还是一股AI味儿，2025年的AI视频已经解决掉古早AI所为人诟病的近乎所有问题。

Veo3的功能远不止于此，它不仅可以依据文字脚本或一张静态图片，生成具有稳定时间感和物理感的视频，对于一些精度要求更高的，如布料飘动、水流冲击、火焰蔓延等场景，它已经不需要模仿现实，而是按照算法“制造”现实，且它生成的视频自带动效和声音，彻底告别了AI视频的默片时代。关键是，其成本相较于传统电影工业至少下降了98%。

Veo3生成的视频

像《阿凡达》要构建一个3D场景，需要改进3D摄像系统，结合虚拟拍摄、电脑视效、表演捕捉等多个工业环节，依赖于一整个系统去完成；而2025年的AI已经可以做到，凭借几张图，就能建构一个初步的3D场景。

至于《阿凡达》中的种种超越日常所见的想象画面，对AI视频来说更是不在话下。它甚至都不需要概念图辅助，依照文字便可生成类似场景。

AI科幻短片《红色风暴》截图

当然2025年的AI视频，在表演精度、影像版权、长时间的连续视频和4K乃至8K级画质以及多人实时协作方面，尚有所欠缺。可是，要知道，从AI魔改甄嬛到AI手搓电影级画面仅仅耗费2年而已。

倘若再给AI两年呢？人人皆可拍摄《阿凡达》的时代，不会太远，且必将到来。

叁

拍片如烧钱，对艺术有一种执拗的理想主义追求，吓跑各路投资人，这些特质可以形容卡梅隆，也可以形容导演姜文。

当卡梅隆直言，生成式AI无法替代人类工作、演员表演，以及它只会复制已有作品时，姜文对AI的态度却开放自由得多。

姜文认为，这是个很好的东西。他说，假如AI真能半成精了，“那我这电影就容易拍了”，他不必出外景，找演员；完全可以让AI给他一个需要的演员，拍摄方面，想拍什么都能全拍了。《三国演义》《史记》什么的，全拍出来。

图据《聊一波》，姜文对话王波明

如果AI足够强大，那么整个华尔街、好莱坞全是你的助手，你需要一个背景城市：巴黎，你可以命令AI，“把巴黎搬来给我瞅瞅”，然后瞧一瞧看一看，巴黎还行，“纽约来，我瞅瞅”。

姜文说，如果AI能变成这样，那真挺好的。

当然，卡梅隆和姜文面对的不是同一个AI。卡梅隆是指向现在，姜文在畅想未来。但本质上，他们都在面对同一个问题：

AI日益侵入电影工业，电影创作者该如何面对它？

卡梅隆说，AI不能独创，只能复制，其实《阿凡达》所有的动植物，无不有地球原型，外星人全是类人形态，图鲲来自座头鲸，纳威语是融合多个地球语种而成，所谓的创造只是适度变形和重组。

卡梅隆的创作逻辑，不正是AI的逻辑吗？只是你取法于地球上的万事万物，而AI取法于人类创造的万事万物。

卡梅隆导演

卡梅隆改进甚至创造了3D拍摄技术、可视化预览、虚拟拍摄、动作和表情捕捉，并将这些先进技术，统一到一套完整的高效的制片流程里，这是他造梦的利器。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时代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干脆创造一个时代。让世界屈服，这就是卡梅隆。所以他能喊出那句，“我是世界之王”。

现在的AI视频模型， 尚不足以成为“赛博卡梅隆”。目前通行的AI应用，更多是针对电影某一细分任务，单独训练一个模型，如编剧模型、抠绿幕模型、制作虚拟画面模型、作曲模型等。

但AI在飞速迭代，它正在成为乃至取代“卡梅隆”——卡梅隆可以做到，现场拍摄画面就是影院最终画面，把后期视效工作无限前置，而那些泛化能力更强的大模型如Veo3 ，已经可以直接生成包含文字、音乐、镜头、视效的影院级画面。

无论如何，AI如姜文所说的“半成精”，是迟早的，注定的，不可避免的。重要的不是否定AI的可能，而是正视这个强大的工具。

《阿凡达》拍摄现场画面

姜文说，如果AI成精，他拍《史记》等，能拍得特别好。因为“我能有我的，对这事的不同于他人的理解”。姜文又说，他试过AI编剧，还是不太行，故事太平庸。创作者要反对平庸，其中关键之处，“其实就是一个想象力的事”。

当AI重塑电影行业成为一种必然，人类创作者所能依靠的，能让AI辅助自己而非反过来服从AI的，大概只有姜文所谓的“不同于他人的理解”和“想象力”了。

当然，肯定还有别的，比如人的情感、信仰等。

《阿凡达3》的票房注定不如两部前作。卡梅隆是时候该想想，当自己引以为傲的技术被AI追上，那他作为人类，不被战胜、不可输掉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