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由感受组成的。

在第一次看到这句话之前，我写出过这句话。旧旧的日记本与世无关地被放置在书房写字台中间的抽屉里。大概每隔十几天我会翻开一次，每一次都成为了再度确信的过程。

这个世界是由感受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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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突然想去金阁寺。从有点想到特别想，在我这一般只需要一两分钟的时间，这回也不例外。从酒店房间前往金阁寺的路上，脑中一直闪现着几年前在那里记下的画面。阳光洒在金阁寺荡映出的鎏金色，丝毫没被时间弄得斑斑锈迹，其中镌带着一种神秘的安全感。我的想念不断加深，几乎到了让心脏悸动的程度。

可十几分钟后，看到金阁寺入口处的超长队伍时，百般期待全跌进了凉凉的井水，计划立刻被我放弃。这里尚且如此，园内景象可想而知，用它们来刷新记忆，实在太过得不偿失了。

几小时过去，暮云已至，晚餐时间将近，我再次走出京都安缦的房间。漫山的雨气中，我撑着伞步下房边山坡，闯入了青灰色的山下世界，一路目送我的大都是山石、苔藓和鸢尾。和清晨不同——破晓时连续三天的雨水暂且停歇了，山中的神明仿佛懂了有人想要走一走不打滑的山路。于是我听从指引，从山坡边寻得向上的小径，在渐渐幽深的树林边转过几道弯，终于抵达了山峰处的瀑布。雨又开始下了，溪边的水气随细雨轻砭肌肤，那感觉让人很想回到房内的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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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之间似乎已过多日。我在北京仿佛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一样连续看了几个展览，偌大的空间里有一点不好闻的人味；去新的咖啡馆喝了两杯咖啡，庭院的角落藏着疏于打理的斑驳；新一季的衣服并不好看，更衣间的窄门边缘有点刺手的锋利；去试了明知会平庸的新餐厅，他们应该为我的莅临感到荣幸。

可必须承认，诸多崭新的事情带给我了一时的安全和幸福，像极了从巧克力围成的监狱房间的窄窗里看到了久违的落雪——那是某个天色清阴的午前，心中的一部分被突然逮捕后留下的记忆。

身体泡在柏木浴缸里。手机上一位相声艺人眉飞色舞地表达着何为艺术的精神。看着他的脸，怔怔出神的我只想到了好多年前，曾和您一起看过他的演出，对于他的长相，您说出过一个很传神的比喻。我却怎样都回想不起来了。我彻底忘了您说的话，就像丢失了真正的东西，还有什么失去比这更沉重？很想流下泪来，如《哈纳莱伊湾》里的母亲流下眼泪。她孩子冲浪时被鲨鱼咬到腿死了，一直不同意其冲浪的母亲就来到了那片海滩。海滩上这几天有传闻，一个瘸着腿的冲浪手总在附近，和好多人打了招呼一起玩过了。听形容那分明就是儿子，但母亲却成了唯一看不到他的人，怎么也看不到，明明别人都看到了。回到酒店，她抱着枕头哭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恨意里爱着。而我在遗忘里爱着。她在记得里爱着。星星一样的遗忘之外，是夜空一样广袤的记得。关于记得，常常觉得自己像一名深入敌后的间谍，永远保留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的自由是自私的，我的痛苦是无耻的，我的自轻是自大的，我的欢乐是悲伤的。最后，我大概只能做一个悲伤的美食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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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紫色的圆月约定般悬于暮空，薄雨吹进半扇车窗飘上了衣袖。今晚要去的餐厅还是道人，明天好像是美山庄。所有目的地都是重访，区别只在可否数清次数。该去的地方反复去过后，我在京都总是显得无所事事，约定的晚餐时间常成为一日中唯一的期待。这样的生活让我感到有些眩晕，我反复行走于京都的各种无名小街和冷门古寺，试图让自己再多坦然一些。

倒是在京都安缦的地界上，京都对我弥漫出了一些可谓崭新的气息，像千年古岩的缝隙间流出了杳杳的新泉。在我的世界里，有它的京都显得更为完整了。一向觉得，真正的桃花源是不能离开城市太远的，只有可以稍微嗅到一点城市味道的地方，才算得上真的远离了城市。地理上彻底的隔离，反而是很笨的做法。京都安缦在这一点上就体现得很睿智和优越。

我特别迷恋它的庭院。有关庭院，那些一查即明的故事没有任何意义，它的壮阔和秀美也只是设计者想要登峰时做出的常规操作。与这比较，我单单迷恋着庭院的笨拙气。就像自窄小的前台房间通向房间区域的那条笔直宽路，不求柳暗花明，不求蓦然回首，只是在超然的自然场所中铺设出一条美丽又朴素的路，简单将酒店中的区域做出划分。没有变化，无需留白，这座城市惯常的讳莫如深在这里幻化成了悟道般的简洁。简洁之物总是最能通向富有创造力的理想生活，可这需要一些勇气和天性才能抵达。在将精致、细腻与优雅等初级课程修完后，迷人的笨拙气作为精华之物，与坐落方式携手，为京都安缦带来了一种不落凡尘的结构式美感。

Kerry Hill的作品我都不太喜欢，可从此以后反例有了一个。只有在这，设计师灵感世界中的 红色磷片才划出了火焰。若要比喻，大概就像日本之外，世界上其实是可以没有一家日本料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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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is disappointing. Yes it is.”

抵达酒店的那晚看了《东京物语》。影片中原节子扮演的纪子说出这句否定全世界的台词时，脸上却浮现着柔软的微笑。也仿佛用此点下了我心里某个字迹已被磨掉的按键。我关掉电影，从包中取出相机，用3200的ISO拍了很多照片，这是一件使人专心的事情；慢慢喝了用京都伏水加持的桐木村正山小种，在北京最喜欢的餐厅会用它搭配樟茶鸭，这是一个令人温暖的联想。

后来我索性靠在床上，长久眼望着落地窗上的柔柔雾气，和窗外月光下影影绰绰的枫树叶片。

忽然觉得这房间，其实和家里的地下室很是神似。

数日后回到北京的家，我径直走进的那间地下室。

好像只要在这里，就和地上的世界不再葆有深厚的关系。我调整了各种物件的摆放位置，再以来回走路的方式将当日步数积累到一万五千，中间用手机看完了被拍摄为照片的几百页日记。我吹散一本书上的灰尘，并费劲打开了一瓶很老的蒸馏酒，咽下去像有刀子割我。我甩掉拖鞋，像曾梵志甩掉《鞋子》，又躺在乒乓球案上，如吕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微 阖双眼卧于床榻。我开始想象过去十五年间所有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有很多人曾来到这里，其中有的人已好久不见，有的人再也不会见到。我很享受后背沾满灰尘的感觉。

地下室唯一的小窗那里传来了爆裂之音，看来今晚的雨量远远大过了京都。就像喜欢小区旁的公园那样，我最喜欢城市边的酒店。于是下了即刻便去公园走走的决定，恰似那个清晨从小山坡一路走向了瀑布。

这也是此刻，亦或是说绵延到未来的很多个时刻之内，唯一可以吸引我返回地上的事情。

“Life is not disappointing.”

撰文&摄影 Ka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