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桌好饭菜,四荤,三素,一个点心,摆在面前,满满当当的,叫人真坐不住:糖醋鱼,盐水鸭,红烧肉,避风塘大虾,凉拌拍黄瓜,干煸四季豆,番茄云耳炒淮山,还有唐人街的宁波风味花生汤圆,——凉热荤素花样如此繁多,俩人在厨房里不定忙了多久。可尴尬的是,我们迟到了半个钟头。
“没事儿。”H兄笑嘻嘻,还是老样子。
“自家人不客气。”他的太太,法学院的L老师,也在一旁微笑着说。跑了一天,不能让孩子饿肚子,——她以山东人的热情,一个劲儿地召唤Mia赶紧动筷子。
迟到总是难为情的。H兄两天前就说,要为我们接风,定好晚上七点见面。尽管在来的路上,为省时间,我俩抄了近道。
“打晨边公园过来?!”
我点点头,说道儿是朋友指的。我们的朋友Adele,是哥大兼任研究员,东校门外的晨边公园,也是她的两个孩子常去玩的地方。一百一十三街公园门口的那条东西走向的小径,是从她家到H兄家,最近的道路。
话外音听得分明。
Mia五岁那年,也是在八月里,头一回到纽约,随我们去了H兄家。他挨着个儿,把我们一家介绍给L老师,最后笑嘻嘻地,还就手儿俏皮了我一句:“他比咱们运气,在哥大待遇和胡适一样,他们住同一宿舍楼。”
哥伦比亚大学佛纳楼,1914
他说的是佛纳楼,——进哥大校门,沿一百一十六街东行,到新闻学院楼头右拐,眼前背靠百老汇大街的大楼就是。胡适一九一五年从康奈尔转学过来,进校就住这个当时“最摩登的新楼”。他后来同唐德刚谈话,提到当年宿舍,说:“与我同时的一共只有三个中国学生住于佛纳大楼,因为这座大楼是新建的,租金较昂。除我之外,便是那位有名的宋子文和张耘。张耘后来以张奚若一名知名国内。他在中共政府内做了许多年的高等教育部部长。他不是共产党员,只是所谓‘民主党派’的一份子。”
哥伦比亚大学佛纳楼,2025
住佛纳楼时候,胡适作过一首白话诗——《“赫贞旦”答叔永》:
“赫贞旦”如何?听我告诉你。昨日我起时,东方日初起。返照到天西,彩霞美无比。赫贞平似镜,红云满江底。江西山低小,倒影入江紫。朝霞渐散了,剩有青天好。江中水更蓝,要与天争姣。休说海鸥闲,水冻捉鱼难。日日寒江上,飞去又飞还。何如我闲散,开窗面江岸。清茶胜似酒,面包充早饭。老任倘能来,和你分一半。更可同作诗,重咏“赫贞旦”。
赫贞江即哈德逊河,它自北南流,紧贴曼哈顿岛,与东面哥大校园平行。只是如今倘胡适重回旧舍,已无缘再睹“赫贞旦”,因为街对面后起的楼群,遮没了沿河的景色。佛纳楼坐西朝东,共十层;胡适在日记里说,他住的楼层不高:“廿一日晨抵纽约,居佛纳儿得馆(Furnald Hall)。此为科仑比亚大学三宿舍之一。所居室在五层楼上,下临‘广衢’ (Broadway),车声轰轰,昼夜不绝,视旧居之‘夜半飞泉作雨声’,真如隔世矣。”
我住佛纳楼顶层,在日落时分,倒是能透过临街西窗,远眺河面粼粼波光。佛纳楼现在仍是宿舍,但非新生已不可住。我之所以住进去,是因为放暑假,里面腾空了。入学通知寄来时,有安全提示,我看过想起来,有人说在哥大,要远离哈莱姆;校东的晨边公园治安欠佳,更不要随便去。同学大多比我小,其中和我比较说得着的,有两个二十二三岁的大男孩:家在丹佛的瘦高个儿Robert,人很腼腆,不爱言语;另一个是米兰小伙子Alberto,个头不高,白净脸儿,话非常多,开口呱啦呱啦的,眼睛眉毛一起动。一个星期四的傍晚,三人约好出门,到街上逛一圈,——我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
“晚上没课,去东面的Morningside Park散步,还有Robert和Alberto。两个人开始不想进去,因为听说不安全。这里靠近哈莱姆,黑人很多。进去走了一圈,倒也没什么。顺道看了哈莱姆的一部分,黑人到处都是,其他也没什么不正常。只是在中央公园北门,遇到一个黑人,乞讨一美元,有点儿紧张。正准备离开,那黑人抱歉说:别走,你们走了,我会难过的。Robert给了他五毛钱。拍了不少照片。他俩一直在讨论,关于种族歧视之类的话题。”
H兄一番话,让我忽然记起,晨边公园似成“险境”: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巴纳德学院的一个女生,在公园西侧的石阶前遇害;隔一年的十二月,又有一个哥大博士生,在公园西北的路口被刺死。命案发生的时间,一在日落之后,一在午夜之前,凶手都是黑人。
2
见面之前,Adele没有说,她家在哈莱姆。
西一百一十六街三一六号,——她给的住址,我看了想当然地以为,也是在哥大一片。乘地铁去哥大,不是在一百一十六街到站吗?那样的话,从她家到H兄家,西一百一十三街六〇一号公寓,应该没多远。
我们住的青年会,在林肯中心和中央公园的中间,坐地铁多去公园南侧的五十九街。但上了地铁,我才意识到,哥大和Adele家在两个方向:都是要坐到一百一十六街,可这条街实在太长了,——哥大是在西段,地铁坐红线,出站口位于连接时报广场的百老汇大街;Adele住在大街靠东的一段,地铁坐蓝线,出站口在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大道。从地铁站一出来,我们马上感觉到,街面冷清多了,虽然下午五点钟还不到。到了十字路口,一位老年黑人妇女,低头拉着塞满日用品的小购物车,沿着斑马线一步一拖,步子极慢地向前走。我心中未免有点发嘀咕:又到哈莱姆了?
确实是的。东西向的一百一十六街,横穿整个曼哈顿岛,以第五大道为界,往西到哈德逊河,是西一百一十六街;往东至哈莱姆河,为东一百一十六街。西一百一十六街又为晨边公园阻隔为二,西面是晨边高地,东面是哈莱姆,——它们是两个世界,晨边高地以哥大为中心,是精英、财富和安定的象征;哈莱姆在哥大北面和东面,是劳工阶层、穷困和高犯罪率的代名词。哈莱姆是黑人区,也有不少新移民,——Adele和先生Dapo大夫,就分别来自意大利和尼日利亚。
Adele在博洛尼亚出生,先后在罗马、威尼斯、博洛尼亚和香港读书,有四个学位。她在费正清中心,和我共用的办公室,原来是傅高义教授的,他以家近为由,让给了访问学者。她在纽约也有项目,隔几个月,过来一趟;每次过来,就约我们,带Mia一起玩。她是一个大高个儿,眼睛也很大,两个浓眉毛又长又直,笑起来完全是个大孩子。与她第一次见面,是我们在剑桥安顿下来的第三天,——那天中午在哈佛广场,Adele一进Peet’s Coffee,就吸引了Mia好奇的目光:鼻子高就罢了,还那么长?!她犹豫着,伸出小手,鼓起勇气问:
“我能摸一摸吗?”
“当然!”
大家全笑了。
第二年夏天,我们回上海,Adele也有了自己的家:先生在曼哈顿,是一家医院的大夫。前年秋天,Adele又来上海,同我们在前滩见面。跟她一起来的,是三岁的儿子Alvise,一个混血的卷发小男孩。他只会有限的几句中国话,浑身是劲,追着Mia玩闹,手脚不识闲儿。Adele那个学期在上海纽约大学开课,跟在哈佛一样两头跑,往返于纽约和上海之间。
当我们这次敲开Adele的家门,发现只她一人在家。Dapo医生没下班,孩子们去博物馆了,——她已有了第二个儿子。她说,过两个月回上海,会带上第二天过一周岁生日的小儿子Cosimo;他还很黏人,在家的话,Adele就无法工作。
我接过她递来的冰水,喝了一口,问:“能在这边找工作吗?”
纽约的大学可不算少,找一个教书的职位,不至于太难吧,——我心里想。
“不太容易。”她刚应了半句话,门铃就响了。
两个孩子回来了,——Alvise牵着一个阿姨的手,Cosimo坐在婴儿车上,由另一个阿姨推着。见到家里的陌生人,Alvise害羞起来,躲到长沙发靠近卧室的另一端,低着头不肯看我们的目光。隔了两年,他已记不得Mia了。Cosimo正好相反,人一多反倒更为兴奋,他一下婴儿车,就跌跌冲冲,朝Mia奔过来,嚷着要和她玩。Adele把Alvise揽到身边,爱抚着他的小脑袋,说:“也许会回欧洲试试机会吧。”
联邦拨款压缩,给高校带来空前的挑战。接下来要发生什么,Adele说不上,可也并不灰心。她笑着鼓励Mia说:
“明年的夏令营,你自己一个人来吧,住我们家就好!”
Adele抱着Cosimo,送我们一出门,就看见了正出电梯的Dapo医生,一位高大结实的黑人。
3
与Dapo医生的相遇,让我想起来,老舍在纽约的一个常去“谈谈,玩玩”的地方,也是在哈莱姆。
一个星期前,在哈佛燕京图书馆,我第一次看到杨联陞的全套日记,——主要是为看日记里的老舍行迹。在上海时候,跟Mia最要好的Annie阿姨来信,说把两大纸箱日记,从校外书库调回了馆里。其实,我四年前已请她帮忙,把与老舍相关的日记,一一找出复制了。因为没见全貌,我心里还不踏实。所以,我有一个愿望,就是重回哈佛,把有老舍名字的日记本,从头至尾细看一过。
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杨联陞日记,2025年8月
老舍在美国,从一九四六年九月到一九四七年九月,和杨联陞来往特别多。那一年,杨联陞受雇于联合国,但他和老舍相识于加州的奥克兰。杨联陞在哈佛念得博士学位后,接受胡适邀请,计划回国到北大教书。他和邓嗣禹七月间在旧金山等候船票,就近到密尔斯学院,奥克兰的一所女子学校,教一个月的暑期班。结果,在奥克兰的第四周,他碰到了来演讲的老舍和曹禺。他们是河北同乡,——杨联陞生于保定,老舍隶籍宛平。出于乡谊,两人一见如故,成为“谈学问的朋友”。
杨联陞在纽约,先住四十七街时报广场北边的爱迪生酒店,后来又与吴讷孙,即写《未央歌》的鹿桥,同住六十七街公寓。从杨联陞的住处,到老舍住的八十三街,不算远,步行可及。两人所以常走动,见面“无话不说,无说不话”,话题多跟北平话有关。
因为是戏友,凑上二三知己,他们总要喊两嗓子。杨联陞懂乐器,拉胡琴和打小钹都在行,能给别人配戏,会的唱段更多,经常唱“乌盆”“起解”“骂曹”和“洪洋洞”。老舍唱二簧,唱段会的不多,唱功却不弱,但他会唱大鼓。一九四七年四月十六日,杨联陞日记里提到,老舍“大谈戏史及杂耍(刘宝全始改大鼓为一板三眼,梆子为山西南部蒲州所出,与秦腔不同,山西梆子则出晋北)”;八月十七日,又记老舍到杨处吃面,“谈皮黄大鼓等。新嫁娘不知性交(一圈儿账),又谈山东大鼓‘二武松’甚长。山药蛋富贵花父女——相声——大鼓。舒曾从学,白帝城,长坂坡。说刘宝全唱快时一气呵成,有不顾板处”。 隔两天,杨又作东,“晚请老舍,及刘尊棋来,有罗莘田(新自Michigan归来,云赵先生下年到California)。饭后打麻将,余胜四元,三客皆小负”。刘尊棋是重庆的名记者,与老舍随团到延安慰问抗日将士,他在毛泽东欢迎慰劳团的晚会上,听老舍唱过“打渔杀家”。
杨联陞和老舍也是牌友,打牌常去在哥大做研究的瞿同祖家。瞿太太赵曾玖,与丈夫是燕京同学,会做饭,更好热闹:饭桌上打诗条,饭后玩“桥戏”(打桥牌),到半夜换花样,接着“竹战”,——十几圈“麻雀”叉下来(最多打过二十四圈),天都亮了。谁不知趣,淘气,早退,她也会大发脾气,令举座颜面无光。比如,杨联陞三月八日所记,“五时到瞿处,晚饭后竹戏,至午夜。丁履德不肯延长,状极倔强,前所未见,遂放之去。老处男亦不免有脾气也。戏至三时,余负四元馀与吴讷孙,瞿负与瞿夫人。”
瞿家周末人多,方城局甚至开两桌,场面之盛,一如《四世同堂》所写:“一号和二号客厅里,永远摆着牌桌。麻雀,扑克,押宝,牌九,都随客人的便;玩的时间与赌的大小,也全无限制。无论玩什么,一律抽头儿。”同样,瞿家“竹战”也有规矩,“议定赢过四元者,多出之数留一半”(一九四七年三月一日),因为只要下场,不总是小打小闹。比如,一九四九年四月七日,杨联陞到耶鲁开过会,从纽黑文到纽约,进了瞿家,先唱戏,“余唱打金枝骂曹,老舍唱大鼓白帝城(老舍左腿患风湿)”,然后又叉麻雀,“饭后打十二圈,瞿太太独胜,唐负廿元,老舍负五元,余负一角五,未出”。叉一场麻雀,一输就是二十元,输赢可真不能说小,——杨联陞日记提到,在纽约住好酒店,一宿三元;置西装,一套灰的六十元,一套条纹的四十元;一个人在外,随便吃个中饭,或者晚饭,六七角;老舍回国前到剑桥,杨联陞和邓嗣禹商定,联合作东为他饯行,连带请上费正清夫妇,到饭店一共花八元,杨邓各出四元。也难怪,老舍小说里的外国人会感慨:“中国人都好赌钱。”
1947年4月5日杨联陞日记:"老舍讲笑话"
远离家人故友,老舍寂寞难耐。瞿家去多了,他和小孩也有了感情,——瞿家一对小儿女,姐姐十一岁,弟弟九岁。一九四八年十月五日,老舍给朋友写信说:“本星期六,我应许带瞿家的小孩们去看电影。”得知赵曾玖想带孩子回国,老舍心中老不痛快。十月二十六日,他又写信给同一友人说:“舒自清夫妇快回国了,瞿太太也有回国之意,那就更苦了我,差不多没地方可去谈谈,玩玩,了。”
因为脊椎动手术,老舍还住过瞿家。石垣绫子,老舍在文艺营雅斗庄园结识的友人,在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七日的日记中,写了她去探望老舍的经过:“在一百二十五街下了公交车(天热得简直要把人灼伤),步行穿过大约四个街区,来到一栋前面有小公园的公寓。老舍看上去面色平静,显然得到了比较充分的休息。”
以石垣记录对照地图,看得出瞿家也在哈莱姆。确切而言,瞿家所在的西一百二十三街四三五号,位于两个区的交界处:南面是晨边高地,北面是哈莱姆。而且,由瞿家到哥大博士遇害处,即阿姆斯特丹大道和一百二十三街路口,只有几步路,——这难免令人悬想:老舍出入哈莱姆,会不会害怕?在杨联陞的日记中,牌局散场不是在半夜,就是在黎明:“同访瞿同祖夫妇,竹战通宵”(二月一日);“晚竹战十二圈,余胜八元馀,取七元,老丁亦胜一元馀,十二时半散归”(二月八日);“又与许,孙及瞿夫人竹战十二圈,负二元,六时一刻始到寓就寝”(八月二十三日)。
其实,老舍和他的朋友,并不介意住在哈莱姆,——同一栋公寓楼里,中国住客不止一家:瞿家五十二号,王毓铨五十一号,郑林庄四十二号。他们对于黑人的态度,也跟自己的身份,有一定关系。刘尊棋的一篇通讯,就写了老舍和曹禺在南方的一个遭遇:
他们乘坐长途公共汽车,在一个小站下来,每人就在路旁一间小饮食店中买了一套“热狗”(面包夹腊肠)。因为车子就要开走,他们还未吃完,就一边手拿着“热狗”,一边去赶车。不料刚出店门,迎面来了个彪形大汉,瞪了他两人一眼,接着猛力把他们一推,几乎推倒在地上。那个大汉头也不回,冲进店里大吼:“你们这些家伙,谁叫你们把我的热狗卖给这两个有色的人呢?”
石垣日记也记载,一位意大利教授告诉她,老舍去费城附近的哈克姆女子学院演讲,“可他的英语不太容易懂”,学生反应极其冷淡。他说:“我们的学生,特别是从弗吉尼亚和南方其他地区过来的,对黑人和外国人有偏见,瞧不起他们,态度很傲慢。她们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无知而已。比如,老舍在她们眼里,与任何一个中国洗衣工没有区别。印度的潘迪特夫人过来,待遇也不会有差别。所以,我尽量多请外国人来演讲,好消除一些偏见。”
老舍不是被误为“黑人”,就被看作“中国洗衣工”,——他一个“有色的人”,会对哈莱姆有偏见?
4
一百年前,在科罗拉多,闻一多写过一首《洗衣歌》,其中有这样两节: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那里不干净那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在这首愤怒的诗前,还有一个题注:“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的爸爸是洗衣裳的吗?’许多人忍受不了这侮辱。然而洗衣的职业确乎含着一点神秘的意义,至少我曾经这样的想过,作洗衣歌。”第一次读这首诗,是二十六年前的夏天第一次到美国,在耶鲁斯蒂芬·皮特(Stephen Pitt)教授的讨论课上。记得我们从北京飞到纽约,一出肯尼迪机场,就由一位迎候的黑人司机,直接送到了纽黑文。当天刚好也是独立日,大家晚上在地下室看斯皮尔伯格的《断锁怒潮》。时差的缘故,我看到逃亡黑奴在纽黑文受审一幕,眼皮就重起来,怎么也睁不开了。
《友谊号》(Amistad)即斯皮尔伯格电影《断锁怒潮》原名
《友谊号:重述的故事》专题展览海报,纽黑文博物馆,2025年8月
这一次到纽黑文,在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第二天,我和Mia去皮博迪博物馆,途中路过雅礼协会,碰见负责人石蕾(Leslie Stone)女士,说到斯蒂芬和另一位教授杰斯·韦弗(Jace Waver) 。正是在纽黑文,一个人口中近三分之一为黑人的城市,我从骆里山(Lisa Lowe)教授的《移民场景:论亚裔美国人的文化政治》看到,直至老舍抗战胜利后访美,华人歧视问题依然很严重,——排华法案在一九四三年已告废除,但移民限制仍还极严,华人每年的配额只有一百零五名。
在雅礼协会门前,2025年8月8日
那天下午,我们为赶去纽约的火车,又回到纽黑文绿地(New Haven Green)。一起等接驳车的,除了顺路带我们过来的一个热心白人,还有很多黑人,当中一个慵懒的年轻人,戴着耳机,衣着不整,看上去很邋遢。忽然,一股浓烈的难闻气味飘过来,Mia皱起了眉头。她很紧张,小声问:“是大麻吗?”
我无法肯定。
旅行的最后一站,到了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一个典型的南方都市。它的人口,近一半是黑人。周三的中午,历史教授Z兄带着上中学的儿子赶到酒店,接我们去华盛顿大学参加座谈。为了带我们看龙卷风给城市造成的破坏,他选的行车路线,正好穿过德尔玛大道。他一边专注地开车,一边提醒我们,留意道路两侧的社区建筑:一街之隔,白人和黑人所居,判然有别。他感慨地说,黑人的平均寿命,比同一条街上的白人,整整少二十年。
“这状况很难改变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还在思考。又过一个路口,他才肯定地说:
“是的。”
我们听了,不知该说什么。
二〇二五年十月九日,星期四,
凌晨一点一刻,在打浦桥。
2024笔会文粹《意义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