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是光阴行至最幽深的一处折角，白昼短得像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这叹息里，却含着天地最深的呼吸。

李先生说人生有四个层次的“喜欢”，就像个体精神成长的微缩史诗。从建立审美，到确认存在，至承载记忆，终抵达自在。

冬至实在是一个过于凝重的节气，选在这一日登云阳山，仿佛要与天地共同庄严完成人生四重“喜欢”的仪式。

云阳山静卧在罗霄山脉武功山系余脉的晨霭里，不仅仅是一座湘东名山，更是像一册被时光浸得微潮的青色线装书，今日，我要用脚步来翻阅它最萧瑟的一页。

山路便是这册书的第一行。霜迹斑驳，石阶冷硬，踩上去有清越的微响，像叩问某个久远年份的回声。忽然想起，少年时第一个让我魂牵梦萦的云阳山影，也总出现在这样清寒的晨径。她身上落叶的细碎声响，都成了我贫瘠岁月里最初的文明。那是一种何等脆弱而珍贵的“喜欢”——未经任何俗世契约的确认，却为混沌的生命，第一次建立了“美”的秩序。这情窦，是心灵最早的文化自觉，是荒原上筑起的第一座素朴的祭坛。云阳山若有知，当会记得，每一个从这里仰望后再出发的生命，都曾怀揣过这样一座微型的、发着光的殿堂。

喘息开始粗重，体温与山间的严寒激烈博弈。这让我不得不正视身体里那个更为古老而真实的“自己”。在北京图书馆的惊鸿一瞥，指尖相触时那触电般的颤栗，那不是风花雪月的故事，那是生命本体最雄浑的宣言。在那些冬夜里，我们用年轻的躯体互为火种，抵御着整个世界的荒寒。

余老先生曾言，文化的活态传承需要载体，而那载体，何尝不是一个个温热的、跃动的血肉之躯？这第二重“喜欢”，是文明的“身体性”确证。它莽撞、蓬勃，充满创造与征服的原始欲望，是生命力本身最辉煌的礼赞。此刻每一步攀登的酸楚，都是那场古老庄严的仪式在筋骨间的遥远余韵。

半山有亭，名曰“赤云”。我坐下，听那风穿过万壑松涛。那声音，浑厚而苍凉，不再是北漂少年定福庄胡同巷口的微风，也不是盛年时和平里的私语。它卷来了太多东西——是《诗经》里“昔我往矣”的咏叹，是历代迁客骚人于此登临的唱和，自然也裹挟着我生命里那些早已走散的名字与容颜。

怀念，到了这个年纪，便不再是个人的伤逝，而成了一种历史的共情。你怀念的，是那个坐在云阳山阴里读过一本《古诗十九首》的下午，是那段被彼此的体温和话语共同塑造过的光阴。文化，正是在这样无数微小“共同体”的记忆与传承中，得以蜿蜒存续。

这第三重“喜欢”，是对自身文明谱系的温情回眸与认领。

及至山顶，景象为之一变。云海在脚下铺展，并非柔软的棉絮，倒像凝固的、青白色的巨大时间。日出并非瞬间的壮丽，而是一种缓慢的、不可抗拒的“开显”。没有惊呼，没有陪伴，在这至高的清寂里，我忽然理解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地，左宗棠晚年那幅：“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的对联。

最后这重“喜欢”，已非外向的倾慕，而是内向的完成。它如同一个文明的成熟期，轰轰烈烈的创造与交流过后，必须回归到对自身内核的深刻梳理与安顿。

冬至云阳山的太阳，光线斜长而清冽，它赋予万物的不是暖意，而是最清晰的轮廓与最坦然的阴影。这是一种文明的“自观”，褪尽浮华，直面本真。

下山时，腿脚已惯，心思澄明。我的脚印叠在无数前人的脚印上，很快又会被霜雪覆盖。但云阳山知道，每一个在冬至日执意登临的灵魂，都不是来凭吊荒芜，而是来确认那地火般运行在生命与文明最深处，周流不息、亘古常新的“阳气”。

冬至日登云阳山，一阳初生，看似万物凋敝的终点，实则是蕴蓄轮回的起点。

文/云阳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