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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子又（哥本哈根大学）

近些年，非洲大陆的大象保护面临着空前的危机。由于盗猎活动急剧升级，非洲两种大象（草原象和森林象）的种群数量在广阔的栖息地内大幅减少，一些地区的种群规模下降幅度甚至高达60%。最近的调查结果表明，仅在坦桑尼亚和莫桑比克两国，过去五年内被盗猎的大象数量就达到了数万头。这巨大的数量让大象面临着在其大部分分布区内灭绝的风险。

盗猎行为背后的经济动机非常清晰：象牙在国际黑市上具有巨大的价值。在2010年至2012年间，来自非洲的被盗猎象牙在中国黑市上的年价值估计高达5.97亿美元。面对如此高额的利润驱动，各国政府和保护组织被要求投入更多的资金用于反盗猎和执法工作。然而，在非洲，他们还面临着医疗、教育和基础设施等众多紧迫的发展需求，资金有限。在这种竞争激烈的环境中，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经济价值往往难以被直观理解和量化，使得为保护工作争取资金支持变得尤为困难。

因此，Naidoo等学者在2016年首次通过研究清晰地计算出了保护大象能够带来哪些“有形”的经济效益。虽然大象在生态系统中的工程作用、对当地社区造成的潜在损失（如毁坏庄稼）以及人们为保护它所持有的“存在价值”都属于全面经济评估的范畴，但该项研究重点关注一个核心且可量化的方面：大象对旅游业的经济贡献。

本文将基于该研究中展示的非洲保护区的旅游数据和经济模型，揭示大象盗猎每年给非洲旅游业带来的巨大经济损失（约为2500万美元），并论证在非洲的草原地区，投资于大象保护实际上是一项回报可观的明智投资，其回报率甚至可与教育和基础设施等关键发展领域的投资相媲美。

图 1 非洲保护区及大象分布图 (Naidoo et al., 2016)，两种非洲象的分布范围（灰色），以及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I-VI类保护区中栖息着大象的分布范围（深绿色表示样本量= 110，有游客数据，浅绿色表示没有游客数据），以及没有大象但有游客数据的保护区（蓝色，样本量= 54）。

PART.01

招财巨兽：大象如何成为非洲旅游业的核心资产？

非洲的自然旅游业高度依赖于其独特的野生动物资源，而大象在其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它们被公认为“魅力巨型动物”（Charismatic Mega-fauna）之一，对游客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游客前往保护区参观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观赏这些巨型生物。如果一个保护区内的大象数量由于盗猎而减少，那么游客访问量自然会随之下降，这便构成了旅游业的经济损失。

为了量化这种联系，科学家们利用贝叶斯统计模型，分析了非洲25个大象分布国中164个保护区的游客访问量数据。研究人员仔细排除了其他可能影响游客数量的因素，例如保护区面积、国家财富水平、周边人类居住密度以及其他明星物种（如狮子）的存在情况。在排除了所有这些干扰因素之后，大象的密度依然被证明是保护区年游客访问量的一个强有力正向预测指标。

这一关联的强度令人瞩目。模型结果显示，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大象密度每增加一个单位，保护区的游客访问量就会随之增加371%。将这个百分比转化为实际数字，如果一个保护区的大象密度每平方公里增加0.1头，每年就能吸引大约700人次的额外游客。这些数字清晰地表明，大象对于吸引游客和创造旅游收益至关重要，它们是名副其实的“招财巨兽”。

图 2 非洲草原象（Loxodonta africana）的野外影像。图片源自 Jim Knox 发表于 Greenwich Sentinel （2020 年 9 月 2 日） 《Scientists Rush to Save the African Bush Elephant》 一文。

南非的阿多大象国家公园（Addo Elephant National Park）的长期数据也印证了这一发现。该公园从1954年至2010年的历史时间序列数据表明，公园内大象数量的变动与游客数量的变动之间存在一种普遍的正相关关系。虽然阿多公园的情况有其特殊性（例如有围栏和严格管理），但它与跨区域的宏观分析结果相吻合，进一步增强了大象作为核心旅游资产的可靠性。

然而，大象对旅游业的经济影响并非在非洲所有地区都均等，这取决于大象生活的栖息地类型。研究发现，大象吸引游客的能力在草原地区（Savannah PAs）被极大地强化，但在森林地区（Forest PAs）则显著减弱。究其原因，草原上的大象易于被游客观察到，从而充分发挥了它们的魅力价值。相比之下，在中非茂密的森林保护区内，森林象往往隐秘难寻，游客访问量本来就较低，大象密度对吸引游客的正面作用因此被大大削弱。这种地理上的差异，决定了后续盗猎所造成的经济损失以及保护投资的回报率将如何分布。

PART.02

触目惊心的数字：盗猎每年烧掉2500万美元

既然大象对旅游业具有如此强大的推动作用，那么当它们因盗猎而消失时，其经济损失是巨大的、且可以被量化的。研究人员通过精密的计算流程，估算了这种损失。他们首先基于统计模型预测了在“没有盗猎”（即大象密度处于基线水平）的情况下的游客访问量。接着，他们利用最新的盗猎率（PIKE）数据，计算出当下大象密度下降后所导致的预计游客访问量。这两种预测情景之间的差异，就是每年因盗猎而流失的游客访问量。

通过这种方法，研究人员估算出当下盗猎率每年导致整个非洲保护区系统流失大约12,500人次的游客访问量。随后，研究将这些流失的游客人次转化为金钱损失。在非洲，自然旅游游客的消费包括直接支出（例如在保护区内的门票和住宿费用）以及乘数效应产生的间接和派生支出。

最终的估算结果是，由于大象盗猎导致的旅游业经济损失，每年总计约为2500万美元（以2016年美元计）。在这笔损失中，约有910万美元是游客在保护区及其附近地区的直接支出损失，另有约1640万美元是在当地经济中产生的间接和派生支出损失。这是首次对当时非洲大象盗猎浪潮给自然旅游经济带来的损失进行全大陆范围的评估。

将2500万美元的损失放入背景中考量，其影响是巨大的。这个数字相当于拥有非洲一半大象种群的14个国家中，所有保护区总收入的近20%。然而，与象牙黑市每年数亿美元的价值相比，2500万美元的旅游损失显得微小。但这种比较同时突显出一个关键点：虽然黑市价值更高，但旅游收益的流向截然不同，它有机会转化为支持地方发展和保护的力量。

表 1 按地区划分的盗猎损失旅游收益、保护成本及投资回报率估算 (Naidoo et al., 2016)，详细列出了非洲四个区域（中部、东部、南部、西部）的年游客访问量预测、损失的直接和间接旅游收益（总计）、维持大象种群所需的成本，以及基于旅游收益的投资回报率（%）

这种经济损失的分布在地理上存在显著的变异。损失最大的区域集中在东非和南部非洲，而非盗猎最严重的地区。这背后的主要驱动因素并非盗猎率，而是因为这些地区游客基数高，且开阔的稀树草原显著提高了观象可见度，使大象成为目的地的核心吸引物。

具体而言，东部非洲每年因盗猎而损失的旅游收益平均为1220万美元，南部非洲则为1300万美元。相比之下，在中非的森林保护区，由于游客访问量极低，大象盗猎造成的旅游支出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约为0.009万美元。以坦桑尼亚为例，大象数量下降每年导致该国损失约54万美元的旅游收益。这个数字占该国保护区所有游客总收入的4%到11%。这些数据清楚地表明，大象盗猎正在持续消耗东部和南部非洲的关键经济资产。

PART.03

投资回报率：保护是一项明智的经济决策

认识到大象盗猎造成的经济损失，下一个关键问题是：挽救这些损失所需的保护投入，是否能带来正向的回报？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进行成本效益分析。维持大象种群数量不下降，必须投入资金进行反盗猎工作。由于缺乏当时大规模的成本分析，研究人员参考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针对首次盗猎危机进行的一项严谨的回归模型。该模型估算得出，要实现大象种群稳定（即既不增长也不下降），每年每平方公里需要投入大约565美元的反盗猎支出（已根据通货膨胀调整至2016年美元价值）。

图 3 非洲大象保护的旅游收益回报率与教育、基建等其他发展领域投资回报率对比 (Naidoo et al., 2016)，投资减少中非（绿色）、西非（蓝色）、南非（黄色）和东非（棕色）大象偷猎活动对旅游业的平均回报率，以及对33个非洲象分布国（国家缩写位于图表底部轴线）的教育（白色条）、农业（灰色条）、电力（水平交叉阴影条）和基础设施（斜交叉阴影条）投资的回报率估计样本。

根据这一基准成本，研究估算了非洲58个拥有超过1000头大象的保护区所需的总投入。每年需要投入大约2650万美元来稳定这些大象种群。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笔投入中，近三分之二（1690万美元）集中在中非的大型森林保护区，因为那里的盗猎最为严重。

现在，我们可以比较投入成本与挽回的旅游收益（即潜在的经济回报），计算出大象保护的投资回报率（ROI）。结果非常令人鼓舞——

在东非，大象保护的投资回报率高达78%。在南部非洲，回报率也达到了54%。这些强劲的正向回报率表明，仅凭游客为观赏大象所支付的费用，所带来的经济收益就足以抵消，甚至大大超过维持大象种群所需的额外反盗猎支出。在西部非洲，回报率为16%。这意味着，对于东非、南部和西部非洲的草原保护区来说，仅从旅游业回报的角度来看，保护大象是完全具有经济合理性的。

更具说服力的是，在这些地区，大象保护的平均回报率，可以与非洲各国政府经常投资的关键发展领域的回报率相媲美，甚至更高。例如，它与政府在教育、基础设施或农业等领域投资的回报率具有同等或更强的竞争力。因此，对于这些国家的政府而言，加强大象保护是一项具有即时且持续回报的明智经济决策。

然而，中部非洲的情况完全不同。由于游客稀少且大象难以发现，那里的投资回报率是严重的负值，约为-100%。这意味着，旅游收益无法覆盖中非高昂的反盗猎成本。这一发现进一步强调了保护策略的制定必须考虑地域差异和旅游市场的实际情况。

▲上图：一头非洲象。图源：pixabay

PART.04

不止是道德，更是发展的关键机遇

这项研究得出了两个广阔的结论：第一，在非洲的草原地区，大象保护是一项高回报、具有即时经济价值的明智投资。游客对观赏大象的需求所产生的收益，足以覆盖保护种群所需的额外成本。第二，对于中非的森林象而言，它们的保护不能仅依赖于旅游业的贡献。在这些偏远、游客访问量低且大象难以观察的区域，需要寻找不同的资金机制来阻止种群下降。

虽然数据显示，象牙黑市的估值（5.97亿美元）远远超过了旅游业的损失（2500万美元），但这种对比恰恰突出了旅游收益在社会价值上的巨大优势。象牙黑市的利润主要流向少数犯罪团伙，而大象保护带来的旅游收益有潜力惠及更广泛的非洲民众和政府。旅游收入是当地经济增长的合法驱动力，而非犯罪活动。要确保这些净收益能够转化为有效的保护行动，政策制定者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他们必须能够将旅游收入有效地引导至关键的利益相关者群体，尤其是生活在保护区周边的当地社区。只有确保与大象共存的社区能够从中获得足够的经济激励或补偿，他们才不会与盗猎者合作，这对于保护工作的长期成功至关重要。尽管过去曾有旅游收益未能到达当地社区的案例，但近年来，通过社区自然资源管理项目，非洲已积累了一些成功的经验。

至于中非的森林象，由于旅游回报为负，它们需要依靠非旅游相关的资金机制。这包括利用全球公众对大象的关注而产生的“存在价值”基金，或是将大象保护纳入如“减少毁林和森林退化所致排放”（REDD+）等全球森林保护机制中。

总而言之，大象的保护工作绝不应仅仅基于道德和审美原因。这项研究清楚地表明，对于非洲大部分的草原国家而言，保护大象是一项具有竞争力、能带来高回报的发展投资。只有充分认识并利用大象的经济“使用价值”，才能为非洲大象的未来提供坚实且可持续的经济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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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周子又

审 | Linda Wong

日期 | 2025年10月28日

参考资料

Naidoo, R., Fisher, B., Manica, A., & Balmford, A. (2016). Estimating economic losses to tourism in Africa from the illegal killing of elephants. Nature Communications, 7(1). https://doi.org/10.1038/ncomms13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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