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总得有点绝不妥协的东西。对吕宇峰而言,这不容玷污的准则便是——“不能吃辣”。朋友间的火锅局,他独守清汤,还要用开水涮过才入口;同事递来的麻辣零食,他敬谢不敏,仿佛那是穿肠毒药。
所以当他站在重庆这座空气里都飘着牛油和花椒分子、呛得他喉头发紧的城市街头,面对一个烟雾缭绕、招牌被油渍浸得昏黄的烧烤摊时,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全怪那个该死的赌约,和那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老板,”他声音发紧,带着一种就义般的悲壮,“来一份……烤脑花。”
老板是个精瘦的重庆汉子,正挥汗如雨地给一把韭菜刷着厚厚的红油辣子,闻言头也没抬:“要得,辣度咋个说?”
“不……”吕宇峰“不辣”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卡在齿间。他深吸一口那辛辣滚烫的空气,赌徒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冒了头:“……正常放。”
脑花很快端上来,粗陶碗里,白嫩的组织浸在沸腾滚泡、猩红得令人心悸的辣油中,上面堆满了碾碎的辣椒籽和花椒粉,视觉冲击力堪比酷刑。吕宇峰指尖发凉,抄起勺子,眼睛一闭,心一横,挖起一大块,塞进嘴里。
轰——!
一股爆炸性的灼痛瞬间掀开他的天灵盖!像有烧红的烙铁直接捅进了喉咙,蛮横地碾过舌苔,火焰一路烧穿食道,直冲胃囊。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炸开,耳畔嗡嗡作响。
灵魂好像被这极致的辣度从躯壳里踹了出去,轻飘飘地浮升。灼眼的红光笼罩视野,那红光里,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系着旧围裙,花白头发,手里还攥着一把沉甸甸的锅铲。
是他的外婆。早已去世多年的、四川老家的小脚外婆。
老太太瞪着他,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嗔怪,一口地道川音劈头盖脸砸来:“幺儿!骗人说不吃辣,你忘了小时候我拿筷子头蘸辣椒喂你嘞?”
那画面倏地闪过——老旧厨房,温暖的灶台,外婆笑着用筷子尖蘸一点油辣子,小心翼翼塞进咿呀学语的小外孙嘴里,孩童被辣得吐着舌头哈气,却又咯咯地笑,往外婆怀里钻……
辛辣的疼痛与虚幻的光影剧烈交织,撕开他牢牢封存的童年记忆。什么人生准则,什么不能吃辣,全是自欺欺人的矫饰!那最早的味道烙印,早已深植血脉,他只是……只是忘了,或者说,怕想起。
冰凉的液体爬了满脸,分不清是辣出的生理泪水,还是别的什么。视线一片模糊。
摊主老板大概见多了他这种不服输的外地人,抄起一瓶冰啤酒,“咚”地顿在他手边,嗓门洪亮带着点好意:“兄弟,遭不住就莫硬撑!喝一口缓哈儿!”
这声吆喝像一鞭子抽醒了吕宇峰。他猛地一抹脸,手背尽是湿漉漉的泪和汗。脸颊赤红,眼眶更像要滴出血来,喉咙被辣得嘶哑,却压不住那股从胸腔最深处拱起的、混着痛楚与莫名宣泄的狠劲。
他一把推开那瓶救命的啤酒,赤红着眼眶,朝老板嘶声吼了回去:
“哪个说遭不住?!再给我加三勺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