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台缝纫机,咔哒咔哒地向前走着,老朱从没想到,属于他的人生之衣,会在遥远的非洲,被一根陌生的线牵紧。
“朱哥,今年啥打算?还考虑回国不?”老吴声音总有点散漫,像风吹过湖北的田埂。
老朱抹了把额上汗,在工业园区门口坐了会儿,把脚上的埃塞俄比亚尘土抖了下来。想了好一阵,他才说:“再等等,等我哪天攒够了钱,就回去。”
其实,家乡对老朱来说像一口温井。他记得泥地里蒸腾的暑气,记得小的时候母亲用解不开的湖北方言喊他回家吃饭。
可现在,老朱的世界大了一圈。从35岁那年背井离乡出来,他走了很远,最终走到非洲这块陌生而热烈的土地。
故事开始于2017年。
工厂里日日夜夜的缝纫机噪声,不断提醒老朱,生活就没停下过转动的车轮。老朱当时47岁,皮肤已经被太阳晒得粗粝,人也变得更加沉默。
但在这所有嚣杂和劳累之中,他遇见了米娅。第一次是在维修间,她的缝纫机罢了工,黑人女孩的眼眸澄澈,带着热烈又好奇的闪烁。“中国人,你能帮帮我吗?”
那年米娅只有十八岁。
老朱愣了一下,不习惯外国姑娘直勾勾看人。但他低头检修机器,说道:“你这个线卷反了,下次记得。”
米娅冲他笑了,“谢谢你,我叫米娅。”
“朱哥,你咋看上她的啊?”老吴还是忍不住嘀咕。
“不是我看上她,是她先对我笑的。”老朱头一次有些腼腆,“她笑起来,像咱当年春天收麦子的太阳。”
他得承认,在这万里之外,有个人会因为他的存在而露出笑容,这种感觉太久违了。他有时也想,到底是她需要一个中国身份,还是他需要被需要。
米娅有一天悄悄问他:“你如果回中国,还会想起我吗?”
老朱呆了一下,说不出话。半晌,他才答:“想。”
他心里其实翻涌着一种复杂的东西,他知道年龄足够做米娅的父亲,但人有时候就和石头一样冷着冷着,突然也会开一朵意外的花。打那时起,他俩无形中悄悄的谈起了恋爱。
结婚以后,米娅辞去了工厂工作。“你还让我在家里待着,什么都不用干?”米娅有点惊讶,因为她早就习惯了和弟妹们挤在一起,在农田、工厂之间奔波辛苦。
老朱嘿嘿一笑,“你该歇歇了,人一辈子能有几回十八岁。”
他对她说,如果有机会,他一定把她带回中国,让她尝尝家乡的黄鳝,去看看水田和荷塘。
米娅常常问他中国的样子。老朱描摹着江汉平原的水汽,仿佛过往的夜色都可以剪成温柔。“咱家屋后,是片槐花树,一开春整个村子都是甜香。”
锡铁生说:“人始终得活在希望里。”老朱明白这个理,但他的希望并不壮阔,他只是想让孩子有学上,让老婆能少吃苦。
2023年,米娅生下了个女儿。小家伙混血的模样,在医院刚出生时惹得大家都来了兴趣。有护士指着孩子的手说:“看,皮肤都比爸爸白呢!”
米娅抱着女儿,她的脸带着疲惫,也带着初为人母的骄傲和隐约迷茫。
“你说我们女儿,将来是更像你还是更像我?”米娅问。
老朱伸手摸摸女儿的额头,“像谁都好,最要紧的是平安一世。”
回国那一趟,是米娅第一次感受到现代城市的巨大与繁华。
“哇,北京居然这么大,这么多人!”她边走边不停喊赞。
回湖北老家的时候,全家坐着高铁回村。村口老人都抽着旱烟议论:“老朱这是真本事,找了个洋媳妇回来,哎呀,这命硬得很!”
米娅见到老朱的父母,比自己还大几十岁的婆婆,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喜悦里带着新鲜感。
但冲突总会有。比如老朱的儿子,喊米娅“妈”的时候,眼里有两分别扭,两分尴尬,剩下的都藏到心里去了。
米娅有时候发小脾气,总觉孤单:“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有时候真想回娘家。”
老朱温吞地劝她:“慢慢来,家就是搁得住人的地方,只要你在这,就是家。”
没想到,在中国快意安稳的日子一晃三个月,老朱又拎起行李匆匆飞回非洲。
分别那天,米娅捏着女儿的手,眼里有泪。“你什么时候能不用再出国打工了?”
“等我赚够了下一阵的钱,就再也不漂泊。”老朱拍拍胸脯,“男人说话算数。”
可他心里也清楚,多少中年人这一生,都困在“再等等”里。
时间是最公平的缝纫师,把所有的喜怒哀乐缝进旧衣。有人在裂缝处缝针补线,也有人在一处旧伤口上重新开花。
2025年,老朱又回到家乡。这次他试着录视频带货卖黄桃,在镜头前一遍遍练笑脸,笨拙得让人心疼。他说:“要是以后能靠这个吃饭,再也不离开家人。谁都想有个温暖的归宿,外面的风再大,夜晚还是想有灯火和饭菜飘香。”
人生路漫长如绵延无尽的田埂,有人愿意陪你颠簸蹒跚,那段旅途就不算孤独。不管是湖北的小村还是非洲的旷野,只要心里有光,哪里都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