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老了都会得，逃不掉的。”见我正盯着墙上的白内障科普海报，眼科医院的马医生凑到我耳边说。声音扁平、淡然，有一种来自权威的不容置疑。

我不禁腿一软，仿佛听到了一阵来自三四十年后的召唤。另一旁的老妈抓牢我，“覅乱走啊，我看不见了呀！”

一个多月前，家中二老和他们的伙伴结束桂林游回到上海，一时间仍沉浸在对甲天下的山水景致兴致勃勃的回忆和咂摸里。微信电话声此起彼伏，美照和短视频蜂拥而至。忽然某个没有预兆的早上，正在吃饭的我只听老妈一阵惊呼，“我一只眼睛看过来，侬整个人都黑了呀！”

尽管近年来一直遭受白内障的困扰，但这片黑影还是让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一天后，眼科医院的诊断证实了她的预感：左眼白内障，右眼白内障加黄斑病变。治疗方案如下：先接受左眼晶状体摘除更换人工晶体的手术；一星期后再进行另一只眼睛相同的手术，外加对黄斑病变进行注射治疗。

和综合医院里人们行色匆匆在付费处和不同诊室间穿梭的情形截然相反，你走进眼科医院的候诊大厅，就仿佛一脚踏进了一个被调至0.5倍速的世界。

那些眼睛有问题的老人一只手搀扶同伴，另一只手腾空摸索，仿佛轻抚一只隐形的蹲地拉布拉多狗头。无论男女都稍稍屈一些膝盖，不会站得挺直，脸上则一律是茫然中透露出一份笃定的神情。因为虽不知前头等待自己的是一道道怎样的程序，要经过几个科室的检查才能最终走进手术室，但身边有一个至亲的人陪伴，就还是满足的、安心的。他们用不太灵光的眼神打量独自前来的人，有些同情似的。

那些单吊的，多半是动完手术的第二天来拆纱布的。一只眼睛尚蒙着纱布，因此一脚深一脚浅，走得犹犹豫豫。同时内心紧张不已，期待并担心睁开眼睛的刹那。万一万一，比之前还不如怎么办？偶尔，你会惊讶地发现几个很老的老人。老得路都几乎走不了，但丝毫不能阻挠他们用新生儿般清澈的双眼欣赏世间万物的决心。

老妈排队做某项检查的时候，身边经过一把轮椅，只见上面端坐一个老太。“这么大年纪还要开啊？”她轻声嘀咕一句。陪诊的马医生立刻接过话头，“这个老太90多岁了，阿拉这里之前还有个100多岁的老太来开。大家问她为啥这把年纪还要开，她说，‘还想再搓两年小麻将呀！’”

检查做完，被护士领到病房休息，等待被召唤去手术室。眼科医院的病房也自成一种风格，这里的氛围比医院松弛，比起养老院又紧张一些。还没动手术的人叽叽喳喳向已经开完的人打听，但忐忑里又有一种自洽，因为一早得到了医生的保证，不过一场小手术而已。

老妈手术异常成功，两只眼睛视力都上了1.0。连医生都想不到竟有这么好，诊室里轰地响起一片掌声，对她表示祝贺。

“哎呀，我真的太开心了！”她对着我说，“看得清清楚楚呀，以后连近视眼镜都不用戴了……嗯？侬这件衬衫我没看到过，又是几时买的？一样的花衬衫有多多少少！不知道节约，以后苦日子在后面我跟你说……”我心肝一紧，她的眼睛恢复了久违的光明，意味着我的新衣服从此往后要无处遁形了。

此后，老妈便在亲朋好友中担任起白内障手术的免费宣传大使，很快，这些结伴游桂林的朋友又开始结伴去眼科医院了。先是老爸，后面拖了一串。

手术后要戴墨镜防强光直射，于是最近两个礼拜，家里出现一个奇观。两个七旬老人，一人脸上架一副我的墨镜，吃饭、刷手机、上厕所都戴着，一派冷峻腔调，噱头十足。而我仿佛听到了两副墨镜在彼此较劲，一副说：“看看我这金属镜腿，这工艺多么精湛啊！”“哼，谁戴我谁就像法国人！”另一副也十分骄横。

老爸去医院复查这天，正巧排到他们的朋友动手术。大家遂交流了一番心得：

“这下好了，以后出去白相看得煞清！”

“最近婺源风景嗲，可以组织组织去看红叶了！”

“等两个礼拜，等‘长脚’也开好，他约了下礼拜来开。”

“那就先‘斗地主’！”

据说，老年人是中国的幸福群体。我想，这话说得还不是顶确切。对于大部分老年人而言，他们和幸福之间其实隔着一层白翳。看不真切的幸福，怎么能算真正的幸福呢？（沈坤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