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的一天,决定回宜兴老家,顺便爬铜官山。就在出门之际,妻子摔了一跤,结果住院两周。在准备出院、再赴宜兴之际,我自己又摔了一跤,腿伤严重,直到11月中旬才康复。我无意以此来渲染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行路难,更无心故弄玄虚,但这些登临前的磕磕碰碰,引起了我的思考:一座山在被围禁了近20年之后,对于想它念它的人们,有着怎样的精神感应?或者只是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又或者说,我本人应该以怎样的情感准备和精神思考来和大山对话?——进入这样一座大山名山,我辈当以生命之旅视之。
数十年来,每次往来于张渚老家和宜兴城里或宜兴之外的地方,我要么经铜官山东面的104国道-川善线,要么经铜官山西面的342省道,每一次的绕山而行,均是顶礼膜拜和虔诚仰望。数十年来,我登上过宜兴除铜官山之外的两个山系的许多山峰,就是未曾攀登铜官山。也许是缘分未到,老天还在有意消磨我的神气、躁气,考验我的定力、勇毅。
时间不等人。眨眼间小暑过了,立冬到了。11月23日,趁着在宜兴采风之际,我忍不住了,临时约宜兴朋友攀登铜官山。我一定要以这种突袭方式来突破关山阻隔,来探究宜兴人守宝山而不入的内里。
真正的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经过朋友沟通求情,铁门终于打开,眼前是如通天绳一般的盘山公路——只不过是曲曲折折的——整整8公里,通向521米的峰顶(宜兴第二高峰)。
好一座“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铜官山。
铜峰叠翠,比起常常被人诟病的所谓十景来,古荆溪十景之一的这处美景,的确名副其实,甚至远非此四字这么寻常,因为它集中了太多可以观、可入画、可慨叹的景观元素、空间层次和历史的、现代的文化内涵。
古人大多是从西城墙上眺望铜官山这幅绝妙江南山水的:近水远山,山水相依,如簇翠峰下,西氿(氵加九)风帆点点,一派“春水揉蓝接远汀,晚山愁黛矗层屏”的旖旎风光。我是乘车而上的,一路上,满目修篁翠杉,黝壁叠嶂,巍峨山崖,不愧为“君山苍翠接青冥”。但妙处并不在此,而在从山上向四周看,尤其是向北向东看氿、看湖,向南看山看霭:北眺水网平原,迢迢荆溪从安徽一路东来,经西氿团氿东氿一头扎进太湖,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此宏阔景象最宜登高远眺;回望南部山区,天目山余脉自湖㳇经太华至西渚一带,青峦起伏,层层叠叠(至少十多重),映天波涌,山海窅霭。老实说,在如此长的景深里,有如此丰富的立体山浪,且如宽荧幕一般放映出来的,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大概就像齐鲁青未了吧。这也是浅尝的郭沫若不无遗憾的。我登山的时节与明代的方逢之相同,故我有幸看到了他笔下的“溪深霁景冲融里,树染晴岚杳霭中”美景。至于李白《铜官山醉后绝句》、蒋如奇《铜峰叠翠》、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浣溪纱雨中修契》等等,他们的心境,他们的诗词,无不令我心生同感。然而,我还看到了他们所没看到的,譬如“飞机与高铁齐飞,天池与九湖一色”,再如,因为骆驼墩遗址发掘而产生繁华之城与7300多年前铜官山脚下先民艰难生活的对比遐想……
金秋登铜官山,我看到了宜兴最美丽的风景。
然而,对于如今绝大多数有缘无分的宜兴人来说,他们并不比古人幸运,因为铜官山不对外开放,不开放的原因是自2003年起,山上建起了抽水蓄能电站,由央企管理。尽管有科普教育基地之名,但出于安全考虑,铜官山被贴上了“机房重地、闲人莫入”的封条。因站而废山,宜兴人扼腕叹息。
我一个人站在破败的望九亭下,面对四野湖山,陈子昂登幽州台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痛楚突然袭来。不见了,7300—5900年前,在铜官山西侧坡地上生存了1400多年的宜兴最早的先民;不见了,曾经登临铜官山并且写下不朽诗篇的李白、蒋捷、蒋如奇、陈维崧;不见了,自2003年以来,再也无缘攀登铜官山的本地人外地人。此时此刻,唯有歌咏铜峰胜景的诗词名篇像风一样在耳畔回响。
朋友是从事旅游管理工作的,经他研究,作为“一邑之镇”的独特景观,同时也是观景制高点,与宜兴其他景区相比,铜官山有几个地方堪称“独绝”:
可观层峦叠嶂,此山独绝;
可近观西九团九东九,远眺太湖甚至长荡湖,此山独绝;
可既观连绵群山又睹浩荡湖水,此山独绝;
可尽睹城市全景,此山独绝;
可纵览宜兴南北地域截然不同地貌,此山独绝;
可既观现代高铁飞驰,又想见7300年前先民生存艰难,此山独绝;
一言以蔽之,铜官山融自然、历史人文、城乡岁月于一体,是观景、健身、休闲、科普(蓄能电站)的综合体。
宜兴山水秀甲江南。苏轼卜居宜兴的缘故,就是“从初只为溪山好”。宜兴山脉,关键在太华山、铜官山、离墨山三个山系。近年来,距离宜兴城较远的太华山系部分和离墨山系部分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开发,每逢节假日,周边城市游客,尤其是宜兴本地人,蜂拥至湖父(氵加父)、茗岭、张渚、西渚、善卷等地休闲,都市人在山村买房定居也是蔚然成风,然而,唯有堪称宜兴人民祖山且距离城区相对较近的铜官山藏在深闺人未识。有时候,我甚至想,是什么障眼法,遮住了宜兴人的眼睛,让大家守着宝山而不自知,或者果真是所谓家境太好,因而熟视无睹?
我们不妨看看近在咫尺的常州西太湖:因为只有短短一角,所以格外珍惜,一个嬉戏谷——动漫游戏主题公园,就让太湖湾旅游度假区风生水起。远了看,如新加坡:身为弹丸岛国,面积只有宜兴市的一个零头,但他们把一片海涛(圣淘沙)闹腾得满世界的人都争着往那里跑。
铜官山山水有奇缘。据《宜兴文史资料》记载,铜官山山体岩石坚硬,地质结构稳定,因而被选为苏南地区大型抽水蓄能电站——江苏省首座百万装机规模的日调节能抽水蓄能电站站址。这是一座有着特殊意义的电站。60多米深的天池由此赫然呈现。
水深危险,且池壁几乎直上直下,更兼山野莽苍苍,为便于管理,电站方面采取了最安全也最简单的做法——锁门关山。呜呼哀哉!宜兴人在获得一件宝物的同时,也失去了一座宝藏……
管理需要“关门”,但“关门”绝不是“锁山”。小时候读到大禹水的故事,得知其父鲧治水九年,只知用堵的办法,终致失败。我一直不相信一个和水打了九年交道的人会如此固执,如此愚昧,终致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等到发现铜官山被锁了近20年的事实后,我才相信,同样是面对水的问题,只是稍稍变化了一下题型,尽管理论上辨析其是非很容易,但具体面对又是多么的不容易。
朋友告诉我,所谓抽水蓄能,是因为电能难以储存,于是人们利用晚间相对多余的谷电,将水从山下抽入天池,当白天用电量大的时候,就将天池水放出以便发电。水都是在山体内部上下的,其咆哮之声不可闻,奔腾之势却可以想见。这一想,我仿佛听到了大山腹语,那是天地间的大音稀声啊!对了,这不正应了网络上希望开放铜官山的滔滔民意吗?这是时代大音!打开一把锁,开放一道山门,虽然是一扇有形之门,难道不是打开一批人、一个地区的思想之门?——即便做到了一个国家的持续开放,但面对一座山门的开放,同样有待于开放的思想、胸襟、策略、担当……
山,成为考验当代人为民请命情怀的试金石;水,成了照鉴各级领导治理能力的一面镜子。
有没有使山水相融、实现鱼和熊掌兼得的办法?在这里,我想补充一下有关铜官山名称的传说。此传说当然不可信,但它反映了管理者对老百姓疾苦的态度,以及老百姓对于管理者的评价和期待。东汉时期,袁玘为阳羡令,有一年,宜兴连续两个月未下透雨,袁玘筑台求雨,竟被烈日暴晒而死。出殡这天,其灵柩刚至君山之麓,忽然风雨大作,其棺未及入土,暂置山坡上。是夜周围群众听到有数千人的嘈杂声,未知何故。天明便到县衙禀报,一齐到山中察看。只见苍松翠柏中,停放着一具铜棺,两侧石台石凳、石人石马排列成行。原来是袁玘爱民之心感动上天,夜里有天兵天将下凡,更有天赐铜棺安葬。从此,人们便将君山改称铜棺山,后衍称铜官山。
铜官山之名,仿佛是天地间的一道密码:能参透其中的奥秘,就能芝麻开门,就能得到山中利国利民的无尽宝藏。那么,密码是什么?想必今人一定可以从传说中得到启迪。
对于宜兴而言,做好铜官山这篇文章,可以形成一个以山为主题的系列精彩华章:近城,有龙背山森林公园,中者,有铜官山系(含离墨山系),远者,有太华山系(含竹海、茗岭、龙池山、砺山、白塔山等)。现实是,龙背山森林公园太近,难免不过瘾,较远的太华山系,一时又不胜接待压力。下好铜官山这步棋,其好处是既丰富了地域休闲资源供给、打造全新城市名片,又可分流竹海、龙池山等方向人流压力。下好铜官山这步棋,不啻于拿破仑攻占中央高地普拉岑的中心开花战术。
袁玘是那个时代的好官,他为民而死,感天动地,老百姓用一座山为他树碑立传。西晋的周处是浪子回头为民除害的典型,在射杀南山(铜官山)猛虎、斩杀西九蛟龙之后,他血洒边关,老百姓世世代代用山河传说来称颂他。干旱、恶虎是那些时代摆在老百姓面前的生死考验,而当前,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求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是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如何架起央企与地方的沟通桥梁,寓管理于服务,满足百姓美好生活需求,这个问题如今就摆在宜兴人眼前,它检验着一代人的作为和担当。
作为人类活动遗存的骆驼墩遗址,在埋没了六七千年之后,仍将被发现发掘,作为宜兴绿水青山代表的铜官山,怎么会被锁闭呢?青山锁不住!被埋没的、被遮蔽的,终将以其不可磨灭的光彩辉耀世界。
写罢此文,我听到一个消息:宜兴有关方面已经为开放铜官山作出了巨大努力,并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
金秋登铜官山,我听到了家乡宜兴最动听的讯息。
作者简介
吴立群,现在无锡市科协工作,爱好写作,在《人民日报》《中国文艺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无锡日报》《江南晚报》等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各类作品20多万字。